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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一生短长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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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不断重复,悲剧重复上演。

——江棠日记节选

……

桂花婶挎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装着白砂糖,来催兰花婶出门。

桂花婶没有牙,说话偶尔漏风,但嗓子极尖细,嗓门还挺大,只要从山上劳动回来,兰花婶就能第一时间听见她的声音,兰花婶为此给她取了一个外号“嘎嘎婆”,神奇的很形象。

兰花婶碗洗到一半,甩了甩手,叫我先给桂花婶泡杯茶,再拿些水果出来,笑眯眯道:“阿兰回来买的,多得是,等下拿点回去阿鹏吃。”

阿鹏是桂花婶的孙子,正赶上周末回家。

桂花婶一面推辞着,一面抓了两个橘子剥起来,用牙床抿出汁水,满脸笑出褶子:“阿兰孝顺哦,女婿也周正,你好福气的。”

“什么福气?生女儿也就这样,大家讲我女儿多,有福气,究竟怎样我自己晓得嘞。”

兰花婶撇了撇嘴,又用那种窃窃私语的语气,凑到桂花婶身边,比了个五,摇了摇头,嗤道:“我不怕讲来你笑话的,三个女儿,去年过年,每人就给了五百块钱,人家讲生女儿好,就是这么好。”

“不要这样讲,村里谁不知道你兰花婶囊里有点底?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哦!”

兰花婶的表情霎时有点一言难尽,摆了摆手示意不说这个了,继续回去洗碗。

这其中的心酸,兰花婶对我和青青透露过,村里人眼里,她要强,做事干练,有本事,又有三个女儿,人人都当她棺材本定是不少。

实际上兰花婶攒了大半辈子的体己,都耗在家华这两层半的小砖楼上了,而家里依旧欠着债。

她从来没欠过人,这债就沉甸甸压在她心上,一天还不上她就一天睡不安稳,虽然即使还完了债,也还有别的事愁得她辗转难眠。

为了这债,兰花婶一分钱掰成三分花,每晚和村里妇女们去小卖部看电视,其他人有时会买点零嘴,她从来不买,就算从其他人那里分到零食,也会留着带回来给青青吃。

而每晚她都能看到家华进出老板里屋那间打麻将和扑克的小屋,阔绰地输出几百,兰花婶心疼不已,却也不敢管家华,只能回来咬碎了牙骂。

更年轻时,她沉迷过六-合-彩,倒也不抱着一夜暴富的念想,每次就压个一块两块的,偶尔一块钱能中四十她能乐呵一天,但自从欠了债,这一块钱的爱好她也戒了。

由此可见,她每天从牙缝里省下来给我和青青的两块钱,已经是极大的关爱了。

待洗好了碗,兰花婶从柜台上拿下一早准备好的红包和白砂糖,不急着走,和桂花婶一道坐下,八卦道:“阿公今年九十了?现在去,也是喜丧哦。”

桂花婶撇嘴,看了眼门外,用手挡住嘴,凑到兰花婶耳边:“喜个屁,阿公多本事一个人,老了在床上屎尿没人换,几个亲戚家轮流吃饭,去谁家挨谁骂,捱不住啊。要是我,我早就利利索索死去,受这窝囊气。”

她们倒是不避着我,一来觉得土话我听不懂,二来我在这村里孤立无依,想碎嘴都找不到人。

后者确乎,但前者,我跟青青天天唠,听懂倒是不成问题。

兰花婶叹了口气,颇有些唏嘘,“阿公干练了一辈子哦,八十多岁还自己砍柴做饭的,人一老就遭嫌的,你讲的对,以后咱不能劳动了,利利索索地死,不受窝囊气。”

我在旁默默听八卦,剥了橘子往嘴里塞,心底觉出些好笑,这就是养儿防老?也就管个埋了。

两人说着说着,兰花婶突然看向我,“阿棠啊,你一会儿跟我一起去送送后门阿公吧。”

我一呛,有点傻眼。

我晓得这也是逼我在这扎根下的一步,让村里人认同我,慢慢地,这些需要露脸的活动说不定都会让我出面,好叫所有人晓得“这是张家华的老婆。”

我一点也不想,我社恐,但显然兰花婶不是在给我选择。

任凭我扭扭捏捏表示了不想,兰花婶还是带上了我。

阿公年纪很大,在小村子里,家家沾亲带故,他算是阖村的长辈,所以大家都叫阿公,久而久之,连名字也让人忘了。

和张家有龃龉的村主任就是阿公本家的侄子,曾铲去张家田垄的家兴是阿公弟弟的二儿子,他自己是老鳏寡,一辈子打光棍。

听起来这位老人该是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的,毕竟家族开枝散叶,又出了诸多本事的后代,几乎掌控了村子的命脉大权,总不至于亏待了他去。

但阿公直到前年,还自己住在破旧的老房子里,天寒地暑地打着赤脚上山砍柴。

他耳朵是聋的,听说年轻时候上山吃杜鹃花,没摘里头的花芯给吃聋了。

真假已不可考,但村里的小孩们都很信,春天去摘杜鹃花吃,都要把花芯摘得干干净净。

直到去年,阿公上山打柴时跌了一脚,就不好了,床上躺了大半年,人人都当他过不去了,没想到捱过了过年,捱到了九十大寿。

当然没人给他办寿,几个亲戚早就烧香求着他走,今早终于传来老人弥留的消息,大家伙于是都要趁着这最后一口气,去送送这位高龄老人。

思衬着再坐下去该赶不上最后一面了,兰花婶和桂花婶这才动身,出门时两人都啐了一口晦气。

她们那么怕老,怕老了被人嫌,却也那么厌恶老人,厌恶老人象征着的死亡。

阿公现今住在家兴家里,在大厅角落里用塑料撑起一个棚子,搭张木板床便是老人的栖身之所,等人一死,随手一拆,扔进花圈堆里一同火化,好不干净利索。

家兴在门口迎来送往,主要是接礼物和红包,小村子的人情就在这一斤斤糖,一个个小红包里积攒起来。

他满脸笑容,同办喜事般喜庆,一面讲“你客气了还来送”,一面把人迎进那个逼仄,充满屎尿臭气的棚子里。

在门口时,兰花婶拦了我一下,不让我进去。

她是带我来认熟脸的,不是真来送老人,闻晦气的。

我便透过人群看向里面。

老人行将就木,薄薄的被子盖在身上,已经看不到胸膛的起伏,没有孝子贤孙在床前哭不舍,侄子们连演都不想演,媳妇儿们也是嫌里头臭的。

亲亲的公婆父母都不见得子女真心侍奉,何况一个老鳏夫。

村民们挤在屋里,忍住恶臭,挤两滴泪,有说阿公我小时候你还抱过我的,有说阿公你是喜丧啊,走了是去天上享福的,苦都吃尽了,不要怕。

阿公什么反应也没有,突然,回光返照一般,他猛地抬起眼,透过人群死死盯住我。

众人都惊讶地看了过来,兰花婶脸色尤其难看,大抵觉得不吉利。

只有我知道,阿公看的不是我,是我身旁的江茶。

“约……有约……”

阿公枯爪一样的手紧紧抓住床单,嘴里嘟囔着含糊的字句,死气沉沉的眼睛爆发出惊恐,竟多了几分活气。

其他人听不明白,我却知道,他说的是“蛇,有蛇。”

本地话里,蛇的读音同约,但谁也没能在此时联想起来。

江茶神色淡淡,却透出悲悯,我无端想起了天池庵里她和菩萨佛像对视的那一幕。

她有神性,即使她是只杀人不眨眼的妖。

“你认得他?”

我在心底问江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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