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大笑。
辜小裕气得哼一声,开了香槟恶劣摇晃,往周围激洒。
大家笑着躲避,却没一人反感拒绝。水晶灯下泡沫纷飞,男男女女没有烦恼、醉生梦死,身上昂贵的布料沾损了也毫不介意。
辜小裕满意地吹了声口哨,余光看见最边上的春好,“哟,还漏了一个。”
“怎么能把二哥的人给忘了呢。”
春好反应过来的时候,发梢胸口已经湿凉掉了。
她完全无法适应这种浮浪的消遣,下意识就想把跟前的酒杯给掷过去。
她身体也是这么反应的,蹭一下站起,椅子猛烈擦过地面。但手握上高脚杯的那一瞬,人又陡然清醒。
她是准备砸场子吗?
砸完场子然后呢?让秦在水收拾残局么?
辜小裕见状,微放下手里的香槟,“怎么着了这是?”他冷笑半声,料定她不敢砸。大家衣服都湿了点儿,就你玩不起?
这一桌人也陆续看向她,钟楹也在其中,她探出头,不知发生了什么。
一时剑拔弩张。
春好站在餐桌最后沿,手里还捏着将掷未掷的酒杯,她脸色紧绷,心里却只有屈辱和无力。
她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鲜亮的面孔,深刻知道,这里的人她都惹不起。
春好吐出口气,终究没把杯子掷出去,而是盯着辜小裕,对峙一般把杯子里的酒仰头喝光。
她咽得很快,白葡萄滚入喉中,没有醇香,只有发绞一样的酸苦。
“呯”的一声,她把杯子轻轻搁回餐桌,目光从辜小裕前面滑走了。
辜小裕怔住,忽而觉得她这眼神很熟悉。
是了,之前秦在水带人来清他场子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眼神,凛冽、坚硬。
春好起身出去了。
身后有人问:“这不是小玥姐的裙子吗?”
“衣服都不是自己的摆什么脸色。”
“好了好了,继续玩继续玩。”
小插曲就这样消停了。
春好阖上宴会厅的侧门。
外面暑气消退不少,喧嚣都隔绝在耳后。
园子里黑绿一片,地灯不算亮,隔一截有一个,只恰到好处照亮一隅,倒是廊上的红灯笼喜庆低调,不动声色彰显着这里的尊贵。
春好靠在廊下的灰色墙壁上,手还在微微颤抖。
她差点又惹麻烦了。
春好摸一下自己胸口,湿哒哒的,头发也湿了一块,黏在一起;她脸开始发热,估计是酒精上脸的缘故。
她内心想走,却又不知走去哪,秦在水交代她在这里等他的。
她其实很想进入他的圈子,想常常见到他、听到他。这是她仅存的一点私心。
可……
可这里的一切都和她的想象大相径庭。
她想起从前,有人惹她她拼了命也要还回去;可越长大,越来到更大的城市,她却越无法再这样“拼命”。
正如前几天开会的秦在水,他都没走出会议室,股东们就已经开始滔滔不绝抨击他。而他也只能当没听见,隐忍离开。
春好登时茫然而心痛,她站直身往换衣服的地方走,准备把自己原本的衣服换回来。
可刚绕过宴会厅来到后面,就看见一些领导模样的人正走出来。
游廊也就一米宽,她连续避开好几人。因为胸口湿的,她不得不伸手遮挡。
辜小玥也在其中,她扫了眼春好,目光在她胸口停了停,跟打量一个物件,两人擦肩而过。
助理:“玥总,礼裙要追究赔偿吗?”
辜小玥:“她赔得起?回头找秦在水要。”
“是。”
春好攥着拳头,脸时红时白,她加快步伐逆着人流往前走。
走了一段,没人了,再抬头,却瞧见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秦在水从茶室出来,正和钟栎说话,两人身影被灯光拉得直直的。
“她愿意合作,我拒绝做什么?”他说,“到时候一切照旧,也不损伤两家交情。”
钟栎点头:“对了,今天的表决会,明坤扶贫搬迁试点的地方定了?”
“嗯。”
“定的哪里?”
秦在水:“西达县,西村。”
钟栎脸色顷刻变了:“西村?你疯了?”
“你忘了你两年前被举报的事了,还往刀口上撞?”
春好正想过去,但听见这一句,她脚步一僵。
“你之前为了把春好带出来,硬是资助了一整个村的小孩,可人家感激你吗?”钟栎冷笑,“人拉着所有村民一起上县政府举报,说你让家庭骨肉分离,说你把村里年轻劳动力全部拐走。还有基金会补贴,永远有嫌钱拿得少的人信-访举报你。”
钟栎头疼至极,“你有个范凤飞吸血还不够?现在又多一个春好。”
秦在水眼锋扫过来,却是笑了一下:“钟栎,今天这话我就当你是最后一次发牢骚。明白吗?”
“……”钟栎心头一惊,暗道自己话说过分了,“我……”
“明不明白?”秦在水只是打断他。
“明白明白。”钟栎冷汗都下来了。
他充分理解秦在水话里的“最后一次发牢骚”是什么意思,他要是再嘴上不把门,估计以后就不用跟着他做事了。
他赶紧缓和气氛:“这不一时激动了。呸呸呸,下次再不提了。”
秦在水这才转回头,看回庭院里的夜景。
钟栎:“西村太落后了,民风还那么彪悍,你在他们那留的印象本就不好,现在又要他们搬迁,他们怎么可能配合?你不如趁早选个简单的地方。”
秦在水并不赞同:“随便指个地方,那还叫什么试点?能试出个什么名堂来?”
钟栎:“那你后几年有得忙。”
秦在水看着庭院里的银杏树,目光安静蛰伏。
“事在人为。”他说。
钟栎语塞,说不出话了。
他和秦在水二十几年的交情了,深知他这人的格局和魄力,认定的事向来坚定不移。
但他一直不懂他走这条路到底图什么;或者说,他之前刚开始下基层的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可那是秦在水的逆鳞,除了秦老爷子,没人敢提。
两人没再交谈,离开茶室往前面宴会厅去了。
宴会厅喧嚣依旧。
一些社会人士已经离场了,这头只剩辜小裕这拨人东倒西歪,还嚷着要换地盘通宵。
秦在水目光梭巡一圈,没瞧见春好。
倒是瞧见餐桌末尾吃剩的杏仁布丁。
钟栎把人堆里的钟楹扒拉出来:“钟楹,春好呢?”
“好好?不知道啊,散心去了吧?”钟楹酒气熏天,看见她哥和秦在水,“哎呀,你告诉二哥,这园子安全得很,还能给他把人弄丢了不成?”
钟栎脸都是黑的,骂骂咧咧拽起她往外走:“你给我起来回家!我是管不住你了,回头让你爸妈自己管吧!”
秦在水看眼混乱的餐桌,起泡酒的酒瓶空了十几个,酒香四溢,香槟泡沫的痕迹分外明显。
他眯道眼,下意识拿出手机,却又想起这姑娘还没电话呢。
他把手机塞回兜里,吩咐了几个侍应生去园子里找人,他自己也折返出去,重新绕着走一圈。
园子里树多假山多,为了营造氛围,灯光并不明亮。
秦在水走上游廊,月光洒在青黛色的地砖上,保洁人员刚刚清理过,上面水渍都未蒸发。
夜晚的中式院落,清宵人更静,四周只有自己的脚步声。
走回方才的茶室,一程走完,还是没瞧见人。
秦在水蹙眉,准备去门口问问保安有没有看见人出去。
刚转身,他听见后边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园子里的保洁阿姨:“小姑娘哟,你吓死我了,怎么在工具间坐着啊——诶,我放个拖把。”
“别在这坐着了,又没有灯,一会儿当心磕了碰了。”
秦在水停住步子,回头望一眼,看见茶室边上有一个很窄的隔间,黑乎乎的,只有月光洒上一隅。
保洁阿姨放好拖把出来,看见他,有些意外,喊了声:“秦先生好。”
秦在水点了下头,等保洁走远,他才往工具间走去。
起初看不清,等走近,他才瞧清里头的人。
春好还穿着裙子,她脸蛋泛着酒醉般的绯红,眼神却失焦,纤细的胳膊就这么抱着腿坐在工具间角落里。
“春好?”
秦在水不理解她怎么窝在这儿。
他提步进来,“坐这儿干什么。”
春好脑袋动了下,抬头看向他。
男人背对着月光,语气也并不温和,甚至有些冷硬,估计是担心她四处乱跑。
春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她想起刚刚偷听到的对话,想到他真的是因为自己才被举报……那些久违的愧对、胆怯,那些难以消磨的心动和心痛都在这一刻翻涌而上。
她眼睛一酸,忽而就闪起碎光,和春天的一汪水一样;明明还是那个浑身有劲儿的女孩子,可此刻凝结在黑暗里,她有一种近乎破碎的柔美。
她吸吸鼻子。
秦在水声音一下止息,他怔愣半刻:“怎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