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觅敛了笑容,沉声道:“不瞒九爷,这次东行,与我同来的不止娴儿。”
戏台下,有一桌坐了两个少年郎,正看得津津有味。其中一人身型纤细,显然是姑娘家。本朝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若外出总是要装扮一番。
韩九爷淡淡道:“我瞧见了。”
“那二人,九爷应该知道是谁。”
韩九爷点了点头:“是雷昀的儿子雷休,和他表妹宫湄。我记得唐兄和雷昀并不交好,正奇怪呢。”
唐觅和泸州的雷昀何止不交好,简直是势不两立,世人皆知。韩九爷用词甚为婉转。
唐觅长叹一声:“家门不幸,也是老夫对她太过骄宠之过。”
唐娴去年游历巴山,偶遇宫湄。她俩年纪相仿,一来二去竟成为了好友。唐觅听女儿说过此事,起初并没有放在心上,夔州和泸州相距千里,两人恐怕也不会再有来往。谁知唐娴不但与宫湄书信不断,春天还到夔州访友,甚至与她的表哥雷休同游。唐觅一不留神,女儿似乎对雷家的小子生出了情意,真是气煞人也。
“既然如此,唐兄为何带着他们三人一起东行?”
“这个嘛……”
唐觅担心女儿和雷休日渐情深,哄骗她说已经与别家订了亲,对方正是江南集贤楼的三少爷。正月里他前往太仓就是为了结亲,甚至连她出生时特意打造的,陪嫁的挂云钗都拿出去作为信物。
其实唐娴与韩青岚曾经见过面,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彼时三少还是个流鼻涕的娃儿,只知道拽着兄长的衣角,“哥哥哥哥”直叫唤。即使韩青岚这两年在江湖上有了名气,但唐娴回想那个比她小半岁的弟弟,无论如何都比不上一表人才的雷休。
于是唐娴假意要求与未来夫君见上一面,怂恿父亲去一趟集贤楼。唐觅满心欢喜,一口答应下来。等他们行至庐州,万万没料到雷家兄妹竟然也在,随后还一路同行。唐觅作为前辈,也不好翻脸,这几日眼看他们有说有笑,自己着实气得够呛。不知是不是受了那兄妹二人的鼓动,前天抵达常熟县后,唐娴说要在此地多留一日,去虞山游览一番。唐觅只当她爱玩,不想昨天半夜就收到了九爷的消息,说女儿竟然已经到了集贤楼!
韩九爷听罢也不知是该喜还是忧。
“韩某有一事不明,唐兄说的婚约该如何收场啊?”
金裘也道:“是啊,青岚恰巧出了远门。就算要唱戏,可缺角儿。”
唐觅压低嗓门,道:“只需将姓雷的小子打发走就行,还望九爷助我一臂之力。”
说完,他将一个三寸一分长的漆盒摆在了桌上。
到了申时,一出戏唱完,客人打赏了一轮。奏乐的鼓、笛、拍板都下了台。接着,两个伙计搬了个屏风上台。那是一座漆木插屏,奇怪的是,屏心既非漆雕也非书画,而是一层米色的绢布。
玲珑茶馆里喝彩声此起彼伏,比方才还热闹。
唐觅喜道:“莫非有名角登台?”
韩九爷笑道:“其实是……”
话音未落,门口出现一抹绿色身影——唐娴来了。从脸色和举止看,她是百般不愿,被迫前来只因身后还跟着一名玄衣男子,正是集贤楼十八学士排行十五的薛远。
薛远对二楼的九爷行了个礼,伸手请唐娴上楼。可是唐娴目不斜视,直接朝雷休、宫湄二人走去,直接落了座。
唐觅拍案而起,韩九爷连忙把他拉回了座,摆手示意薛远回去罢。
“这孩子!”
唐觅气得吹胡子瞪眼,正欲教教女儿规矩,楼下的叫好声震耳欲聋。
原来,屏风后出现了两道人影,看身形都是男子,且并未作妆扮。一人端坐椅上,怀抱琵琶,另一人立于左侧两步之外。
小小的惊呼此起彼伏,都在谈论今日为何有了乐师。
那乐师左手按弦,右手弹奏,琵琶声起,小弦曹曹切切,如情人间的私语。
唐觅似乎忘记了方才的不快,仔细聆听。曲中唱的是三国,伶人时而用窄口,时而用阔口,一人就唱出了周郎和小乔的恩爱缠绵。
韩九爷认真听了好一会儿,才道:“孟掌柜说这叫广陵清曲,扬州独有。好些年了,一直不算盛行,大家也是听个新鲜。唐兄觉得如何?”
“老夫初次听,无从谈论好坏。九爷怎么看?”
韩九爷笑了笑,淡淡道:“有些童子功。”
他讲得婉转,意思就是“不过尔尔”。确实,这名伶人算不上什么名角,只是身长玉立,又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引得才风靡一时,不少人向孟掌柜打听,希望能请得他上自己府中做客。孟掌柜每每寻个借口推辞了去。对于熟人,她说是自己扬州的远方亲戚,偶尔来助助兴。若给他扬州的戏班知道了,徒生事端。
至于那乐师,手上有几年功夫,琵琶曲声细腻饱满,又没有风尘气,实属难得。
再观楼下,唐娴与雷家兄妹说了几句话。雷休先是侧耳倾听,随后抬头,恰好与二楼的韩九爷四目相对。他有些讶异,刚起身就被唐娴拽了回去,但仍是对九爷行了个礼。他露齿一笑,十分爽朗。
雷休脸孔俊俏、神采飞扬。先前台上唱曲时,他听得兴起,鼓掌叫好,打赏的时候全然不手软。意气风发少年郎,姑娘倾心于他也不奇怪。
金裘忽然道:“九爷,事有古怪。”
“怎么了?”
台上曲声未停,小二却在每桌宾客前拱手作揖,看样子是要送客。
果然,茶客们在劝说下纷纷起身离去。不知不觉,整个茶馆里就剩楼上楼下两桌人。
韩九爷环顾四周,很快发现了症结所在。房梁上赫然盘踞了一条蛇,它在暗处一动不动,似乎正在睡觉。
玲珑茶馆的人显然已经察觉了,所以才忙着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