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梅如故如此反应,沈明枳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如果这一切都是他的谋划,倒也不错,总好过是圣上或者魏王在对付他们。
见沈明枳眼中凝重中的一丝裂隙,梅如故淡淡道:“郇海山这事,我还没有这么大本事。也不瞒你了,信州的这些事我早就知道,王家、费家,我都知道,不过当初我看中的那个人不是郇海山,而是介含清。一个大理寺卿,一个刑部郎中,再来他这个佥都御史,这支队伍来查这个案子刚刚好,奈何这年轻人太急,胆子也够大,居然敢捅圣上的心窝,活该他被雍王世孙揍了一顿,又被‘勒令’回家休息,说得好听圣上下旨是抚慰他,又骂了雍王府一顿,减了些秩禄,但他这么莽撞地把事情捅破,非但没有任何裨益,还给雍王府指了明路,让他们有更多时间毁尸灭迹。”
梅如故喟然又不解:“丰德馨和阎野放怎么看上了这个家伙?”
“物以稀为贵。”
梅如故低声玩笑:“君明臣直,他生错时候了。”玩笑过,他又严肃问:“你究竟怎么看出来的?”
“临戎县决堤,费志皋这个治水不利的知县却得财得位,再想想给钱的是燕王,费家又站魏王,现在高穿楼主查,你又在这个节骨眼上回了户部。”
梅如故居然松了口气,“果然如此。”
“你难道不着急吗?”
“有什么好急的?”
“你不怕他们找你的麻烦?”
梅如故笑盈盈看她着急:“人尽皆知我梅心是东宫的人,死也要为东宫死,当年东宫一空,他们没整死我,就要做好被我整死的准备。”
“梅家受不了这样的折腾的。”
“只要圣上在一日,他们就不会有危险。”
“那你呢?”
梅如故止不住退后半步,却笑得更风流恣意了:“泥菩萨过不了江,公主就不要想着渡别人了。”
眼见着沈明枳一点点地有些生气了,梅如故温和了棱角,似要哄她:“我虽然没心,但公主的心我都知道。”
“你岂会知道?”
这一处檐墙四周寂寂无人,沈明枳终于敢光天化日地张牙舞爪一回,她驳斥得绝对又绝情,话一出口,她又后悔自己语气太重,伤到敏感的梅如故,但他笑着摇头:“就因为我劝你放弃晋王,你就觉得我体谅不到你的心情?南海道回来一趟,他和那些纨绔混在一起,课业却没怎么落下,全是你教得好,谋划得好。你一向觉得,你的哥哥姐姐疼你一场,无怨无悔、无所图谋,他们怎么对你好,你就怎么对晋王好,时间一长,有时就好像他们还在。”
沈明枳的鼻子发酸。
“我劝你放弃他,你便觉得是因为我们和晋王不亲厚,他从小到大又最依赖你,你放不下,这便一边教他安身立命的道理,替他去争一个机会,那边坏了自己的归宿,差点把命都赔了进去。你可曾想过,看你为了旁人过得这般痛苦,他们泉下有知,会伤心的。”
“他们只会高兴,高兴我长成了这个样子,不是个冷血的人。”
梅如故一时间不敢说话,只别过了头。他平复了片刻,这才又开口:“我也很高兴。”
沈明枳说得心灰意冷:“终究是有远近亲疏的。”
梅如故深吸一口气:“或许吧。”
“怎么想到来双塔寺?你不是从来不信这些东西吗?”
梅如故一哂:“没办法,昨夜梦见了梅问香,便只能来这么一趟。”
“梦见什么了?”
梅如故仰头,伸伸懒腰,“梦见——都是不听劝的。”
沈明枳抿唇。
“这个新任南海道布政使胡全德是赵王的人吗?”
“不算,但和郇海山有些往来,他有一位姨娘姓缪,在宫里当差。”
“漉水赝品一案他参的时机巧妙,现在南下臬司,不知是敌是友。若非我了解你,从来都把握着分寸不与朝臣有过多往来,不然我就要以为,他是站你这边的。”
沈明枳淡淡道:“巧合。”
梅如故敛眉低笑:“巧合?你说是巧合那就是吧。和郇海山关系融洽,对你总是有利无弊。好了,我们聊得够久了,你回去吧——鹇儿!”
沈明枳驻足回头。梅如故确实瘦了不少,像他这种身材体格的人,还是要再壮实些才显得出精神气,一旦瘦得有些单薄,他这多少年如故的狂狷风流意都轻浮起来。沈明枳记得,他最显青春年少、风光无限的时候,逞能时随手挽剑都处处生花,那真是让人一记记一生的瞬间。
今夕变换,沈明枳忽也觉出了可惜。
那样一个眼神就写尽魏晋风流的男人。
那样浮白载笔就兼尽天下雅量的男人。
梅如故笑得欢快:“你这眼神怎么怪怪的?”
沈明枳垂下眼睫,嘴角却扬了起来。
“回去吧。”
“你叫住我,就是要说这三个字?”
“不然呢?”梅如故挑眉,“想听多肉麻的话,别找我,想被损一顿,随时奉陪。”
沈明枳“咦”了一声,转身扬长而去。
梅如故也觉出了可惜,他自言自语:“半途而废啊半途而废,也罢,人生各有路。”
他转身往斋堂走,绕了半天,始终没有找到正确的方向,却莫名其妙绕到了梧桐台。
梧桐半死,犹有新枝。
他被台上风吹得打了个喷嚏,“也不知道谁在想我。”
刚嘀咕完,他又打了第二个喷嚏,“想我两次?这么想我,让我猜猜是哪个不听劝的家伙……”
然后就是第三个喷嚏。
“回去吧回去吧,在呆下去脑子就要被风吹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