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如故摆摆手:“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我早就安排好了。当年弹劾郑藩虢的人里就有我家老爷子,郑藩虢启用,我梅家也遭了贬斥,不久后老爷子就还乡了,没过几年安生日子就去了——”
他伸了一个懒腰,漫不经心地道:“虽然他的死和那些人没关系,但若是我想让他们有关也不是不行。人都死了多少年了,老爷子若是知道我‘为民除害’,借他点旧事用用,不仅不会骂我还会夸我呢。”
沈明枳无言以对。
他这是打算,虚构一桩“杀父之仇”以取信赵王派,让赵王坚信他们虽然不是一条船上的,他梅如故也不会当赵王的走狗,但为了报仇,他们可以合作。且他梅如故对付魏王不是因为东宫旧事,只是因为他们有仇,赵王派自然不会担心有朝一日梅如故会把对准魏王的刀子转向自己。
只是此事过于,惊世骇俗了。
沈明枳犹豫了很久,预想了赵王派很多不符常理的反应和刁难,设想了很多事败之后的下场,最后还是艰难开口:“你有几成把握?假就是假,总要露出马脚的。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荥阳郑氏绝对不是这么简单就能扳倒的……要不我还是去问问窦宙吧。”
梅如故不悦,“郑家自然不是这么容易倒的,但不是有赵王吗,他们狗咬狗咬得不亦乐乎。”他说着,语气不由得变得尖酸:“再说,窦宙是什么人,窦家出来的人,你问了他就能有什么把握吗?你这么相信他?”
沈明枳下意识地为窦宙辩驳几句,就见梅如故自嘲地一笑:“算了,和小孩子较什么劲,小时候他也教过你骑马,也是个有点良心的,总不至于害你,你爱问就问吧。”
小孩子。
沈明枳如遭雷劈。
缓了片刻,她有些看开了,毕竟在梅如故眼里她沈明枳何曾真的长大过,能当他眼里的孩子也算是幸事。
但是,他对窦宙的态度如何变成了这样?
他们之间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们之间怎么能变成这样?
从前他们几个人里,梅如故和乔致用因着出身相近、利益相切、性情相补、志趣相投,最为要好,而窦宙沉默寡言不善言辞,和同样是个闷葫芦的韦不决更为亲近,他们四个之间算不上肝胆相照但也是英雄相惜互相青眼的,如何会走到现在这个地步?
看见沈明枳的错愕,梅如故又哂笑:“又在乱七八糟想什么?智极必伤,虽然你还没聪明到那个地步,但多思多虑对你身体总归不好,何况你刚刚从鬼门关里回来,黑白无常还记着你的脸,小心半夜他们闲着无事再缠上你,那就玩完喽。”
鬼门关。
沈明枳想到了癸卯疫变,那真的是所有人的鬼门关。
方才梅如故说起这件事,只说了乔致用因前方战事中途折返,这才错过了回京主事的机会……是了,她一直担心梅如故会因为师出无名而被赵王派盯上,从没有去想梅如故不惜把作古多年的梅阁老重新抬出来做戏的真实目的!
此事凶险,沈明枳也不知道他的“安排好了”是已经安排到什么地步,且就凭自己对他的了解,梅如故绝对不是一个会为了一点正道公义而义无反顾的人,他大费周章想搬倒郑氏,绝对不仅仅是为了道义,他是想搬倒郑氏身后的魏王。
可他梅如故本就是深陷夺储漩涡的人,东宫死后,太子妃命陨,保全他们梅氏全族的唯一办法就是远离朝堂,梅家人根本经受不起任何一点有关皇权的猜忌。但他现在的所作所为,就是拿梅氏全族的命运在赌,只为了报尚不明晰的东宫之仇。
东宫之仇!
他们都觉得太子死得蹊跷,不相信这是天妒英才要让他年岁不永,但他们找不出蛛丝马迹去指证谁才是幕后黑手,谁才是该死、该痛苦地去死的那个人。他们只是在猜。
太子死后最大的受益者魏王成了他的仇人,他不顾一切、一意孤行也要倾覆这样一团庞然大物。当年癸卯疫变,戍守东宫的长缨卫指挥使韦不决和同样在京的阴阳卫指挥使窦宙也因此变成了他的仇人,那梅如故是否也会发了疯地去践踏他们年少时共度的岁月和共誓的志向?
纵然乔致用有本事,可那时如果他得以回京,真的就能挽回危局吗?他回来能干什么,是调换东宫的守备还是延请回春圣手来医治无解之疾?再有,后来乔致用回京了,连远在外地巡按的柳曦既也回来了,可梅问香呢,梅问香肚子里的骨血呢?他们也还是死了。梅如故怎么可以因为韦不决和窦宙没有护住东宫而牵连、迁怒至此!
这样珍贵却脆弱的相伴,如何能轻率地用“背叛”二字去试探。
梅如故有他的道理。
这是沈明枳很小的时候就明白的事情。
那他的道理究竟是什么。
沈明枳抬眼,睫下流淌出的伤楚尽数落入梅如故的眼中。他抿唇,他的嘴唇本来就像柳叶一般锐利,不笑的时候带着一种不管人生死的凉薄,而此刻他的嘴唇已经成了一条细细长长的线,仿佛一条要逐渐串起散落暗投的明珠的细线。
他不会说的,不会和一个孩子说这些血腥的事情。
可沈明枳想试一试:“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