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禽择木而栖。
言毕,郇寰甩手进了仪銮殿。
这个年,皇城内外过得很凄冷,沈明枳也很清净,大雪封山,一下子连城中书信也悉数断绝,她全然变成了两眼一睁就白茫茫一片的瞎子。起先她很不适应这种与世隔绝的孤独,将宁晨铎送的两册书翻烂了也解不开她心里的忧思,后来她全然看开了,可偏偏在这个时候,这沉静如水的日子叫秦王老九这块石头打破。
他在双塔寺啃干粮,捱不住跑来蹭点火,算是在临川走后,给这个年添了点人味。
“我看见你院里有一树红梅,开得当比畅春园的还要好看。”
沈明枳应了一声,兄妹俩相对无言,唯有炉中的火,不管人死活地跳着舞。过了一会儿,老九见在炉上煨着的热茶“嘟嘟嘟”地尖叫起来,便坐起身垫了抹布将茶壶提到了桌上竹垫上,翻开倒扣着的杯子给沈明枳沏茶。
就在此时,沈明枳扫了一眼他跪着的左腿,“腿还好吗?”
老九倒茶的手一颤,滚烫的茶水就此泄到了他扶着杯沿的食指上。
沈明枳嘴唇一扯,没制止老九继续若无其事地倒茶,起身将关得严实的窗推开一条缝隙,在冷风呼啸而入的当口,抓了一把窗台上的积雪。扣紧窗户过后,她便坐了回去,扒开老九紧握着的右手将那团雪塞了过去,随后用袖子掩着双手,轻轻地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指尖。
老九托着那团雪有些发怔,过了片刻才小声地道了谢,将自己被烫肿的手指贴上了冰雪。
火热熄于冰凉,老九不由自主想起了以前,太子哥还没有死,她还没有嫁人,自己还没有开府,他们还会一起在御花园里玩雪。有次沈明枳烫了手,平日里很机灵的小姑娘这回却转不过来,跳着脚要跑到结了冰的莲池边洗手,自己就淋了一捧雪到她手上。
屋里温度很高,那捧雪很快就要融化了。
沈明枳又起身,从花架上取了一只尚且冰凉的瓷盂放置桌上。
雪水一抔,而桌上落着的滚水已经凉透了。老九将这几滴水抹去,知道沈明枳的心也是这个温度。她在南海道过得很难、很遭罪,而那一切本都要由自己承担,她心中没有怨是不可能的。但这也不至于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僵硬至此。她应该是对自己,太过失望了。
人各有志。
他沈明伐这辈子就只想当个平平安安的闲散亲王。
“鹇儿……”老九艰难地开口。
“不必多说。”沈明枳打断了他,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我都知道。”
老九轻笑着摇摇头:“他们都说你有七窍玲珑心,最是通透明达。”
沈明枳轻笑:“听你的话头,难道我不是吗?”
“哪有人这样不谦虚的?”老九笑着从杯上抬头,侧耳听起了窗外远山的松涛落雪。初时,舒缓一如空山琴响。接着,纷纷扬扬一如瓦上雪声。然后,哔哔剥剥的火声被浩浩汤汤的水声扑灭。旋即,错杂纷踏,草原的群马乱蹄也不及此时沸腾。最后,是远古神灵劫难不成坠落凡俗的惊天巨响。
沈明枳鲜见他这样出神,刚也要细细聆听,就见他再一摇头:“鹇儿,有些话心里再明白,还是要说出来的,不说,你猜我猜,万一两厢巧合猜错了,便是误会。”
“你我之间,有什么可误会的?”
老九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罕见的生冷,待他再抬头时,又全然都是年青人的轻狂和装出来的端庄,“也是,你我兄妹,我什么样你最清楚。我七岁时没了母妃,那时候皇后身边有你,又有了戒子,我年纪也大了,也不需要女人看护,便今天跟着东宫,明天跟着老六老七,等他们两个也就藩了,父皇就把我送到了邕国的母妃林娘娘身边。”
老九笑得松快:“说实话,你也不得不认,这兄弟姐妹十几个里,就我人缘最好。”
沈明枳没理睬。
“鹇儿,你知道我这辈子最渴望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沈明枳抿唇,看他望着窗外水晶般的冰雪世界,喃喃念道:“化隆的气候很干,可偏偏到了冬天,母妃的宫室又冷又湿,她不敢和皇后说,怕给他们添麻烦,也怕给我惹麻烦,上好的炭火她紧着我用,自己成天跪在那里念经抄书,膝盖乌青,一下雨就痛。她说她是粗使的宫女出身,吃惯了这种苦头,让她当一回人上人反倒不受用……”
老九沉默了许久,方才哽咽了起来:“小时候很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只有一件事,我记得很清。那时候我一点点大,读书却很用功,我想着得了先生夸奖,让父皇知道了,父皇会高兴,一高兴,兴许就想起了我的母妃,就会来看看她,她就不会过得这么苦。后来父皇真的来了,可父皇走后,母妃却抱着我哭了起来,并且让我不要再这么努力用功,还跟我提起了你,让我与你一起玩,说这样父皇才会更喜欢我。”
他抬起眼,看向沈明枳时不乏羡慕,亦不乏无奈与痛苦,“她还说,我好歹是皇子,再没出息,该有的都会有。你知道吗,那时我可讨厌你了,刁蛮任性,最难伺候,我还得上赶着捧你的臭脚。老十,我们十几个兄弟姐妹,真的好像只有你才是他的孩子。母妃说真的该有的就都有了吗?未必,但没出息是真的,毕竟我这辈子唯一的渴望、母妃对我唯一的指望,就是好好活下去。”
“鹇儿,如果可以,我想一辈子也走不出母妃那逼仄潮湿的宫室。”
屋内一时无话,老九握着杯子,杯中茶水凉了又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