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就是从亭中来的,沈明枳抬头时就被吹迷了眼睛,郇寰心事重重,可三分心思在脚下路,三分心思在朝中事,剩下四分全在沈明枳身上。他挡到沈明枳面前,刚要开口问上一句,沈明枳就已经揉着眼睛,兀自往仪銮殿去了。
他只能迈开步子赶了上去。
他们到的时候,大厅里已经闹哄哄,人员齐备,连已经出降多年的邕国公主和赵驸马都早早从外地赶回,只为在今日恭祝圣上千秋百代、岁岁如新。
“说曹操曹操到,鹇儿你可算来了。”沈明枳和邕国公主亲亲热热地抱在一块儿,郇寰和赵驸马互相道喜。
客套完,郇寰一扫殿中,见靖安世子齐骞都跟着赵王妃来了,独独少了一个最重要的人。他这个念头刚起,就听沈明枳一边朝坐在最上首忙不过来的皇后示礼,一边和邕国说笑,“八姐姐这是又瘦了,诶?娘娘身边怎么少了个位子?”
“哎,你怀着身子呢,别累着了,快坐快坐。”邕国公主一把把沈明枳按到座位里,伸长脖子一望,果见皇后右边坐着英国公府的老太太,而左边并未设坐,金尊玉贵的宁国公夫人只是站着。邕国稍稍一愣,旋即笑了:“若不是你提起,我倒也没发现,不过也是,咱们这位长公主姑姑常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也就你,满后宫最体贴细心了,还记着她。”
沈明枳笑着把话头岔了回去:“姐姐姐夫的宝贝莲儿呢?今天没来?”
“嗳,小孩子最闹腾了,今天就没带来……你放心吧,教人看着呢,出不了岔子的。”
沈明枳边寻找着临川,边笑道:“我上回进宫还听父皇念叨她呢,父皇那么喜欢她,名字都是他的取的,你再不带进宫给他瞧瞧,当心他老人家发脾气。”
“嗳,等你这孩子生下来了——”邕国轻抚了抚沈明枳的稍稍隆起的下腹,抬头含笑又看了一眼和赵驸马说这话的郇寰,“到时候父皇得宠成什么样子?父皇宠、娘娘宠,我瞧着郇侯在你这‘严母’面前都是‘慈父’,哎呦,那宠得真是……”
邕国笑了起来,沈明枳扯了扯唇角,没去看郇寰,只在一抬眼间看见了落寞于角落的临川,正味如嚼蜡地啃着果点。一边的辛莘举杯朝自己示意,沈明枳颔首应下,刚打算起身去一探究竟,匆忙就见对面姑娘堆里,才看见自己的长乐骄傲地给自己施了一个礼。
“哇,这纹样我怎么都没见过?”一位世家小姐盯着长乐袖口上绮丽的花样挪不开眼。
长乐笑得极其自豪:“你见过就怪了,这是三边胡商带来的西域新花样,样子一到手哥哥就找了苏州当地最厉害的绣娘,绣好了加急送来才穿在我身上。”
“苏绣诶,还是西域境外的花样!我记得去岁殿下及笄,那一身凤穿牡丹的云锦就已经让我们开眼了,上头缀着的南珠就有指甲盖这么大,翡翠珊瑚更是沙子般镶在簪环里,魏王殿下可真疼公主。”
皇后身边的卢嬷嬷邀邕国夫妇和兖国夫妇上前就座,郇寰扶沈明枳起身,听着这番吹捧心中不由叹服。
苏家被抄,田宅充公,临川郡主府谈上的买卖彻底黄了,估计鲁国长公主就是为了处理临川府的尾巴,这才错过了千秋大节。在浙江时,他就隐约摸出了改稻为桑背后藏着的圣心民意,不打算越雷池一步,只求安安稳稳把职责之内的事情料理妥贴后就飞奔回了化隆,谁知半途听见寇一爵给自己放冷箭,背刺了自己不说,而今看来,还断送了圣上那尚在襁褓中的革田大政。
这样一来,浙江的棋暂且废了,圣上心中也窝火,而寇一爵给魏王罗织的“兼并田亩”的罪名刚好给瞌睡之人递来了枕头,魏王派这些天过得无比艰难。可就是这样,顶着朝野上下千钧重压,在御史和六科的监视之下,魏王还敢大费周章、耗资颇多地给长乐公主准备这样奢靡的装束,郇寰倒不敢说这兄妹情谊有多么深厚。
沈明枳刚一坐下,就见魏王妃郑氏拉过一个年轻美妇,走上前来朝皇后盈盈一拜,“这是云仑将军的夫人。”
“妾身郑氏,拜见皇后娘娘,见过诸位公主殿下。”
“不决的夫人?快快,快起来,走近了让本宫瞧瞧。”皇后笑着朝她招手,等人走近了,拉起她的手,又仔细地看了又看,欣赏更盛:“确实标志、有天人之姿,好孩子,你是王妃本家的妹妹吧?”
郑夫人羞赧应是。
皇后轻轻叹出一口气:“荥阳郑氏,百年望族,好孩子,委屈你跟着不决呆在西北荒蛮之地了。不决是本宫看着长大的,从小在宫里就不是爱守规矩的,性子也粗犷些,自幼就想着建功立业,平日里他若对你有所疏忽,还只能请你多包容一点了。”
“夫君待我很好。”郑夫人一着急就连声否认,反应过来后才更加难为情地要解释,结果被魏王妃打断了:“听听,现在咱们都知道啦,百炼钢也化为绕指柔,韦将军对家中的娘子那叫一个好啊!”
诸人都笑了起来。
郇寰也应景地轻笑一声,又低声凑到了沈明枳耳边:“郑夫人是正经的长房嫡女,魏王妃出身旁支,论起来倒攀不上她的一声‘姐姐’。”
前朝五姓七望向来不与外族通婚,时过境迁,虽然中天之日终薄西山,可荥阳郑氏居然愿意抬举韦不决,这倒稀奇。
他们郑氏世代兵戎,本是一个在承天殿上喊一声“郑大人”,满朝文武有一半要回头的大门阀,结果储位党争涉水太深,折损太过,天元年间勉强通过保举兖王的从龙之功稳住了地位,但不过短短十几年,郑氏出了一位驻守东北、战功卓著的宁海将军郑藩虢、现又出了一位炙手可热的魏王妃,真不可同日而语。
反观韦不决,虽然圣上的生母姓韦,天元帝续娶的继后也姓韦,他姓的就是这个韦,但韦家让圣上在登基之前吃尽苦头,不然以圣上思旧念旧的性子,何至于让慈宁宫空空不见太后。
沈明枳又想了想韦不决这个人的脾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也是,郑氏不抬举和皇家沾亲带故的韦不决,难道去抬举真正一穷二白家徒四壁的陆微?用长房嫡女来招赘苏悯他们也得说可惜浪费。
这就是世家,世世代代只许他们一家独大的世家。
圣上就是看见了他们的贪婪,所以才极力地抑门阀、轻世家。可世风顽固,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更改的,至于上一个试想改换天地的人,骨头已经烂了。
郇寰敏锐地觉出沈明枳心情低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