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明郇寰此行真实目的前,这是苏德恒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但仍然是个蠢办法。
苏德恒走的这条路有前车之鉴,而前车之鉴就是苏悯。
逃是没有用的,这就是你死我活的背水一战。
郇寰恍惚想起了自己的岭南遭际。
他借着姜必文的人脉重返化隆,去官免职,一无所有,爵位旁落,一家子老小也与他毫不相干。若非他还是长子宗嗣,死的是他亲爹,母亲的牌位还在祠堂,侯府的门他都不想踏。可偏生,在一切回到正轨,爵位于他毫无裨益的时候,他却要去“抢”。
申不极曾戏说襄阳侯这爵位,于他们而言就如女人,并非离之就死的,可偏偏少了就没了滋味。郇寰只道申不极还是不懂——申家太安定了,兄友弟恭、父慈子孝,他自然可以颓唐荒废一辈子而吃喝不愁。
可他郇寰不能,比他过得还要糟糕的苏悯更不能。这不是空空一个虚名、几百两、几千两祖产的事情。若不想被这些贪得无厌的族友血亲撕咬得骨肉分离,那就得反过来掌控这头畜生、这些嘴,逃是没有用的。
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可苏家本事一般,胃口却大,恨不得咬死魏王,附冀尾、攀鸿翮,就此从泥地里一跃登青天。鲍肆难生芝兰,可就是这样的豺狼堆里,“逃”出了苏悯这样一只肥羊。他们能用各种难缠下作的手段绊住苏悯,那他郇寰也可以仿效之、施行之,只需安抚住苏悯,整死几个无所倚仗的苏家掌事简直易如反掌。
但杀人不是目的。
郇寰露出了来到苏家后头一个淡薄的微笑:“苏家‘忠孝’不二,侍君如侍父,苏家儿孙这般孝顺,想来于君更是忠贞不二。郇某不才,常年在京,奏对伴驾多时多月,若逢天灾旱涝,圣上必携后逾月不食荤腥,斋戒祈天;若得人祸倾轧,圣上又自愧自省,累日责查。臣下左右,莫不叹服,莫不血誓为君驱驰、虽死不已。苏都督疆场奔走,头颅热血从不吝惜,苏家其他儿郎虽然在野,未能侍奉圣驾左右,然拳拳为君为国之心,天地可鉴。”
这一番话听得未解其意的苏德恒汗毛倒竖,苏德权更是只听见了“天灾人祸”“虽死不已”“头颅热血”,面无人色地攥紧了桌角。
郇寰看罢他们的反应,还特意问了苏德权一句:“五老爷您说是不是?”
苏德权抑制不住地抖了抖,张了嘴,半个音没发出,郇寰又兀自道:“范文正公曾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苏都督已在庙堂,苏家儿郎仍居江湖,忧国忧民,也是苏家该有的家风族学。家业庞大是好事,可如今郇某听闻,有人打着苏家的名头、借了苏都督的势,与朝中暗流暗通款曲,更在江西、江南两道多地暴力兼并贫民田产、巧取豪夺百姓家业,滋扰地方压榨百姓事小,抹黑高悬明镜、玷污森严家风事大……”
苏德权撑不住跌了下来,苏德恒撩袍也跪了下来,其他苏家人见状也纷纷屈腿,只留下坐在椅子上汗如雨下的姜家人面面相觑。
郇寰倾身,作势要搀苏德恒,却在碰到苏德恒的三寸之内收回了手,“您这是做什么?六老爷不是说这些腌臜未曾沾手?既然清白,那就无畏无罪,您这一跪,郇某受不起。”
苏德恒膝行后退,扶起几乎要摊到地上的苏德权,“还望郇侯见谅。长兄仍在之时,我兄弟几人只成天在家读书,长兄教诲谆谆,绝不许我们搅合入泥潭纷争,故而这么多年,我们兄弟几个对正事避之不及,眼界粗浅,胆小如鼠……故而,故而今日突然听得家中有这么多纷争,实在是……”
这是要将事情全都推到苏世杰身上了。
正好。
郇寰起身,再装作要扶,一旁的姜世训连忙起身帮忙,架着苏德权将人从地上托了起来。
“郇侯明鉴,我兄弟几个对这些事情真不知情,德惜常年不着家,更是一无所知。家族百年荣辱与共,长兄已去,长房凋敝,若罪愆过重人命难抵,我兄弟几个愿为家族赎罪,只望郇侯宽容,不要波及德惜……”
言及此,苏德恒嘴唇发白,苏德权在听见“为家族赎罪”五个字时,差点晕厥过去。
郇寰负手看着他们,默了片刻才说:“这些罪这些罚并不归本司管。”
刚站起来的苏德恒重新跪了下去:“郇侯!求您抬手!”
他属实没想到,赝品花瓶之事还没抖露出来,当家人就已经被吓成这样,抑或者,他们已经能演成这样。也罢,在这件事上,他只管达到目的,不必管是如何达到的。
郇寰终于隔着袖子,扶起了苏德恒,“既然不归本司管,不在其位不谋其职,那本司就不会指手画脚,六老爷大可放心。”
苏德恒重又站了起来,郇寰瞥了一眼姜世训,装作将将记起的样子补充道:“哦对了,今日郇某受邀前来,不期姜家老爷也在,正好,赝品一事便一并交代了。”
苏德恒猛地一扭头,姜世训也愣了愣。
郇寰“贴心”地给苏家人解释起“苏世杰赠姜世琛赝品”一事中的关节:“苏大少爷与姜二少爷真是情深意笃,居然将魏党私仿的贡品花瓶宽心相赠,着实不巧,这只花瓶的原件正摆在敝府大堂。其实随便模仿这只花瓶没什么大不了,只是这瓶子与贵府大公子杀妻案略有勾连,现已呈送到了李知府手中,封存于苏州府衙。”
惊雷滚落,苏德恒懵在原地。
姜世训也怔住了。他本不知赝品之事水深几何,现今听见苏世杰所赠的那只花瓶居然与党争勾连,那几只本就与姜家兴衰密不可分的贡品登时成了催命符。
折磨猎物于股掌常常能给猎手带来无边的兴奋,可郇寰兴致缺缺,“不过六老爷再三声明现在的苏家与魏党毫无瓜葛,清白无罪,既然如此,苏家也不必过分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