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被惊动的郇寰连忙撑着上身往床沿退了退,等惊魂未定的沈明枳堪堪平复下来,方才拈了常服袖子给她擦去额角的汗。
沈明枳一向不肯露绌,在南海道遭了劫难、伤了根本、丢了半条命,可人前,她将所有的病气都掩饰得天衣无缝。故而郇寰也被她唬住了,以为是北上返程的一路慢悠悠调养得逐渐康健。结果呢,她是病得受累后连个安稳觉都求不得。
听夏至说,她一直在等窦宇的回复等到很晚,日上破晓之时就被噩梦惊醒,吃了药躺下久久难眠,等到自己从衙门里回来,就又碰见她被心魔魇着了。
郇寰觉出自己的混账来,有些不是滋味地在一旁看她平躺着盯着帐顶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终于忍不住这种沉默的折磨,问她:“梦到什么了?”
沈明枳的双瞳有了点算不上神采的神采,但她似是不想和郇寰说话,只是翻了个身面朝里躺了过去。
她不会和任何人说的,门开的刹那,突兀眼前的赫然是姜府那天的见闻。
幸好只是个梦,梦里的乔致用那样奇怪,现在想来,应当是那天拜访梅如故时提到了他,这才引人入梦。往日的记忆逐渐复苏,沈明枳记起,那个时候披坚执锐拱卫东宫的人,应当是窦宇的哥哥窦宙,他的小心谨慎,他的好脾气和软性子——真与梦里一模一样。
她不止做了这一个梦,梦得太多,她更说不清。但感觉不会说谎,一下子就点醒了她,让她知道,那是一个雨天,是化隆少见的绵绵春雨天,她还是垂髫之年,天下无双的朱遗思教她琴艺。
朱遗思不仅琴弹得好,曲子谱得好,脾气生得好,模样长得也好,还很投沈明枳的眼缘。他教出的学生,除了天赋极差的,如少女临川,极度顽劣的,如少年郇寰,几乎没有废人。沈明枳是个极其向上的好学生,自然不废,成天要追着朱先生请教这请教那,连梅如故见了都会酸上两句,下回沈明枳轮到请教他的时候,便摆摆谱、挑挑刺、逗逗人。
朱遗思会在下午会来坤宁宫授课,所以沈明枳不打算出门,可“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沈明枳是梅如故带出来的,对这自然万物就有着特殊的感觉,故而她出了门。
她不该出门的。
沈明枳叹息:“没什么,一点旧事。”
她的疏离冷淡,郇寰一清二楚,但熬一个通宵,太累太倦,他还是想挪得离她更近一点,伸手掖着薄纱似的一层被子、将她背后漏风的缺口堵上。
白天热,郇寰心里又想着事情,从府衙里回来就和衣在她身边躺了一会儿,更觉燥热。可沈明枳嫌冷,出了汗后更加冷,卷了被子躺得更加靠里。
就当郇寰撑不住要困得睡过去时,沈明枳不合时宜地开口了:“你怎么在这儿?案子呢?”
郇寰吐出一口气,“结了,苏世杰杀人,人证物证俱全,后续流程等我回京移交大理寺就行了。”
闻言,沈明枳讶异地转了个身面向他。
郇寰打起精神开始讲这一番天时地利人和:“殿下昨夜在采莲楼办的席面,广招当地大小官员都去拜礼,帮了臣大忙。苏家人觉得机不可失,想打我个意想不到,就策划了挖坟换骨一事,被冬至当场抓获;又亏有阴阳卫及时支援,才一个不漏都关进了大牢。”
他的气息不稳,喷在沈明枳的额头,一会儿轻一会儿重,似形象地写着“强弩之末”这四个字。可沈明枳见他的眼里,还闪出了异彩:“苏世杰在岭南游商手里买的毒,他心中有鬼,就露了破绽,正巧衙门里有个仵作曾从民间高人那里听过这种毒药,一验之后,果真如此。但仵作所说可能被苏家攻讦,最巧莫过于殿下从南海道带回的这位孙先生,居然在常携左右的古书里翻到了记载,白纸黑字,证据齐全。”
“若没有这位孙先生、殿下也没办采莲楼的席面,抓住了苏家派去掘坟的人案子也差不多了,该招的都会招,只是要慢慢等,等他们出手、等他们熬不住、等他们不打自招。此事能如此迅速地圆满了结,还是多亏了殿下——”
沈明枳边想着他话中的“巧合”,边道:“你心里早有成算,能得如此局面也都是你的帷幄,与我其实并无关系,不必过分谦虚了。”
这是官腔,郇寰最熟悉、熟练不过了,也是最厌恶不过了,但听了她一两句顺势而为的褒奖,累极的郇寰倒也没这样膈应。
“但臣请殿下相助,这是事实,不知臣如何能够报答。”
“你我虽是君臣,亦是夫妻,夫妇一体,没什么谢与不谢的。”
白璧有隙、破镜难圆。这是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的回答,郇寰没有反应,就此睡了过去。
但他睡得并不安宁。
这案子并没有如他说的那样“结了”。
郇寰一直有预感,让他去撞破苏世杰与姜世琛的丑事只是意外。姜家人并不确定自己一定会出席,幕后之人也预料不到姜世训会领他去看姜家的赐物,而花瓶中的粉末是□□无疑。
这样一综合,幕后之人必然安排了其他推手。
沈明枳与那位陆夫人闯入阁楼也是偶然,但听闻姜十娘曾因好奇而擅闯阁楼,二楼左右两厢之间的楼梯口,有瓶形博古架,架上摆着的青色玉壶春瓶中只有稀疏的几只桃花,可按照姜十娘所说,她见了不少桃花插在瓶里。右厢是锁死的,盛了不少桃花的,只有左厢的那几只宫样瓷瓶。
姜十娘进了左厢。
左厢的钥匙姜二夫人手里也有一把。
更兼后来从姜世琛那里逼出了些许阁楼坠亡的真相,苏老太爷病逝后,苏世杰的口碑急转直下,私宅被闯、密道被开、曹家上诉,陈年旧事纷至沓来,真正压轴的大戏则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的苏世杰杀妻杀子案。
只睡了两个时辰,郇寰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