郇寰喝完了杯中茶,放下了被自己捂热了的杯子,“没有。”
他们心里都有模糊的猜测。可沈明枳不说,她在等郇寰说,郇寰也不说,他也在等沈明枳说,两厢沉默,不知两人同时在心里琢磨什么,直到远处的喧腾闹到近边,郇寰才率先服了软:“确实,有人故意的。”
这个“有人”指了两种人。
一种已经明牌,就是困兽犹斗、垂死挣扎,想横生新的枝节阻挠郇寰涤荡魏王势力,用“拖”字诀寻求转机。
另一种则是处心积虑将事情闹大,不容许鄢汝言用爆炸案起因存疑将注意力转移出去。
因为一旦转移了出去,一切的确定都会变成不确定。爆炸案的起因不确定了,那么这件案子最终的焦点——赔偿事宜就也变得不确定了。受累于爆炸案的窑工、居民是“确定”的受害者,那么原本“确定”了的械斗惨案、赔偿惨案酿造的黑手——当地官府豪强也就成了“不确定”的凶手,因为被人算计了的他们也在这样那样的惨案中遭到了重创,他们也成了一种“确定”的受害者。那么“确定”了的未赔付的赔偿就不该由他们承担,因为爆炸案是别有用心之人促成的,赔偿该向别有用心之人去要,而这样的“真凶”几时能找到、如何被找到,这里面就充满了“不确定”。
不确定就是一切确定的终结。
“我翻过记录,刚开始有人提出了起因疑点,但找不到这个人,械斗之事又闹得太大,便成了那个结果。”
沈明枳又沉默了片刻,“事情很复杂。”
郇寰给自己的茶杯又满上了,“是,确实很复杂,但也可以很简单。”
看着郇寰那根本称不上反应的反应,沈明枳心中突觉悲哀。
其实真相根本不重要,重要的只是结果,至少对于爆炸案本身来说。哪怕那个陌生人就是始作俑者,哪怕郇寰得到了一些指向性的线索,哪怕他们都知道此案别有玄机,出于利益的考量,对一切的惨象与真相,他都会视若无睹。
不过他还会追查下去,因为像他这种人,会忧惧于幕后黑手的深不可测。此人、此类人,间接或直接、有意或无意地促成了如今这个让赵王派满意、魏王派忧心的结果而不露破绽,可见其厉害。但今日,他们是某个意义上的盟友,明日就可能因为利益分歧成为对手,而敌在暗我在明,这种设想过于惊悚,何况设想可能变成现实。
可绳墨在侧,三尺高悬,郇寰而今所作一切,岂不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他为了党争刻意栽在手上的冤假错案也不少,但化隆京中对他刑部侍郎的名声,还是赞不绝口的,因为他秉公办过无数的案子,不论小大,只求真相与公心,曾也是那阎罗地狱批人死生的正直判官……
沈明枳止住了自己的思路,因为她觉得自己错了。
她其实不了解郇寰。
她只是以己度人地在想:明明回头是岸,偏偏苦海无涯,这便叫悲哀。
除了屋外哗啦啦的水声越发清晰,屋内又陷入了无边的死寂。
忽然,屋内霎时大亮,萤样烛火湮灭其中,登时似有一颗惊雷就正好炸响在头顶,轰隆隆的雷声震撼了所有人,所有人的心跳都莫名地错了两拍。
郇寰也从自己的思绪里醒来,抬头正好对上沈明枳的视线。沈明枳先一步挪开眼神,望着屋外的亮亮暗暗、明明灭灭,隐有担忧:“雨下大了。”
她在担心端王,郇寰皱眉道:“是。殿下今夜还回苏州?”
话中的挽留意那般委婉,可话却说得这般正气无私。沈明枳不答,只是起身走到了门边,自言自语:“不知道那位姨娘生了没。”
郇寰将突然凝滞的呼吸捋顺,也起身走过去与之并肩,隔着窗纸静观夜雨雷电,“没有来报喜,想来还在生。”
几乎是天边再次滚落一道惊雷的瞬间,他们的脑海同时冒出了一个念头:恐怕难。
“在这里住了几天,你对胡家人很熟吗?”
郇寰边揣摩沈明枳问话的深意,边回答:“还好吧,事情都是听冬至说的,探听掌握各种消息,是老习惯了。”
“胡夫人如何?”
郇寰微一挑眉,偷瞟了沈明枳一眼,随即答道:“听说醋劲很大,所以胡大人家里只有一妻二妾,一个老妾,多年未育,一个小妾,就是缪姨娘,一子三女皆为胡夫人所出。”
沈明枳轻嗤一声。郇寰听懂了她笑中讥诮。
“那个女使是哭着闯过来的。”
不必沈明枳多说,郇寰也都懂,不然他也不会问那小厮缪姨娘是几时开始生产的。若真是胡夫人扣着缪姨娘生产的消息,抑或是生产时出了什么事情急需胡全德抉择,那这位胡夫人就不是“醋劲很大”了,“善妒”这个词郇寰不喜,只能说,关键时候、关键当口,她拎不清。
坐到这个位子上的胡全德如果有一个拎不清的老妻,恐怕难。
郇寰微微叹息,心道今夜,“难”的岂止是胡全德一家。
“雨大,夜路难走,殿下留下吧。”
“好。”
“那臣去安排,只是委屈殿下了。”
“我若觉得委屈,那江南道的百姓就无人不委屈至死。”
郇寰一时缄默,刚触及门板的手就凝在了半空,又听沈明枳嗓音低沉地提醒:“外面雨大。”
犹豫了弹指,了悟了深意,郇寰收回了手。
他们都默声观雨听雷,并肩站在门前,如话家常般说着血雨腥风:“京中有发生什么吗?”
郇寰捡了最近的事说:“义律请和,宫里传出消息,和亲定了长荣公主。”
远天又炸起一个霹雳。
“长荣?”沈明枳算了算,“她不是今年才及笄吗?长宁、长乐同岁,都是姐姐,怎么轮到她了?”
难以启齿。
柿子要挑软的捏,这样的道理人人都懂。长宁有赵王和寇家,长乐有魏王和华家,长荣除了已经失宠的母亲荣妃,别无兄弟,更无倚仗。纵有人情,京中凡事全然只讲利害。
郇寰斟酌了字句解释:“寇妃娘娘和赵王妃都在撮合长宁公主与张四郎,魏王则看中了今年的一个新科进士。”
原来都有理由了: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虽然八字都没有一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