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枳蓦地想起自己出降那年,梅如故早就外放了,许久不见、音信断绝,收到故人的新婚贺礼那真是万分惊喜,结果千盼万盼就盼来了一套“平平无奇”的茶具。她也不是贪慕虚荣,只是有一回临川郡主来访,和这套茶具大眼瞪小眼笑了半天,得知这居然是梅如故的手笔,断然否认,甚至怀疑是沈明枳为报少时不知因何结下的数不清的仇怨,在故意脏污梅如故风流才子的美名。
她的恼火,可想而知。
“容我问一句,咳咳,当年您馈赠我的大作就出产自这里?”
梅如故对这种质疑颇为不满,“不然呢,好歹在瓷都漉水边上,瓷器搞不了陶器总可以研究研究吧……”
说着,风流倜傥、狂浪不羁的梅公子摆弄起他的宝贝,沾沾自喜地件件展示,那情状,让沈明枳直怀疑,曾经那个挥笔立就倚马可待、浮白载笔元龙高卧、作画写诗无一不精的化隆第一才子,是不是给眼前这个半吊子陶工给掉包了。
好吧,术业有专攻。梅如故这几年外放还是很有政绩的,泥巴捏着玩玩也就行了。
提起贺礼,梅如故直起身,整肃敛容,似是由此才想起记忆里那个刁蛮的小姑娘竟然已经嫁为人妇,便刻意郑重地问她:“话说,你和你那驸马的关系怎么样了?”
沈明枳还在腹诽梅如故的童心未泯,猝不及防听见梅如故用商讨公事的口吻询问她的私事,霎时警觉,应付了一句:“什么怎么样?”
旋即,沈明枳笑道:“哦,这次不巧了,没赶上你四月十七的生辰,不过礼物我早就备好了——”
梅如故没有中计,将被沈明枳岔开的话题重新捡了回来:“别打岔,我多大的人了还过什么生日——你们夫妻之间闹矛盾了?”
他明显是想看戏,但语气关切得总会让人生出一点长辈谆谆叮嘱晚辈的错觉。
沈明枳眉毛都要挑到天上去了,一点也不想让这些事坏了她难得的好心情,便继续打马虎眼:“什么闹矛盾?怎么可能,大家又不是孩子心性,闹什么矛盾。”
“当初听说你要代帝南巡我就觉出了不对,圣上派了阎野放那个和稀泥的老头子当钦差主使摆明了是不想和南海道撕破脸,结果你居然初生牛犊不怕虎,把人家给灭了!”
说到这,梅如故咂咂嘴,又想象了下沈明枳在南海道张牙舞爪的那幅鬼见了都要退避三舍的样子,简直不能和眼前这个进退有度、左右有局的姑娘联系到一起去。
他摩挲着下巴的胡茬若有所思,“虽然你从小就很有主意,也不是个循规蹈矩的性子,但再出格也不至于到动不动就血洗衙门的地步,必然是受了什么刺激……想来现在能刺激到你的事情,只能和你那个叫郇海山的驸马有关了。”
“哦?”提起郇寰,沈明枳不悦地扬眉。梅如故过于抬举郇寰了,他郇寰有什么能耐能刺激到心如顽石、绝无转移的沈明枳?就算他残了、废了、死了,沈明枳都能色不变、目不瞬、泪不流地当自己的逍遥寡妇去日日享乐。
梅如故不爽她这幅欠收拾的态度,但毕竟长成大姑娘了,自己也不好拿出小时候训她的架势,只能苦口婆心地开劝:“生米煮成熟饭了,都成婚多久了,想掰也掰不了了,床头吵架床尾和,别让人钻了空子,其他的话想来你自己明白用不着我说,我说了反倒要和我对着干……只是一点,若不是什么天大的矛盾,你能退的就退一步,别成天一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让的嘴脸,再温柔和善的人也受不了你这脾气……和郇海山闹掰了对你有害无利,若是和了离,你就是二手货了!那郇海山还是个管刑狱的,这样一来,天底下还有哪个男人敢要你?”
沈明枳:“……”
“况且,抛开别的不说,郇海山这个人还是不错的,脑子好用,做人做事踏实,也没有不良嗜好,又上进,人也标致,哎,若不是年纪差得太大了、身上是非太多,我还想招他做女婿呢,哪轮得到你。”
沈明枳:“……”
梅如故睃了她一眼,又假装叹气道:“哎,你看人家大老远地跑来漉水公干就是为了向你示好。漉水这个案子牵涉颇多,远非表面魏赵相争那么简单,周旋把握,处处都是分寸学问,错不得一点,他愿意担这个担子,撂下京中清闲的日子跑来自讨苦吃,僧面不看也得看佛面吧,你也……”
终于,沈明枳忍无可忍:“您真有点上年纪的老爷子的感觉了。”
梅如故毫不介意,伸了个大懒腰,用余光瞟着沈明枳的反应,觉得她是听明白了自己的用意方才释怀,更觉得被她损上两句也没什么:“老爷子就老爷子,好歹我有当老爷子的底气,像柳曦既啊,乔致用啊,他们想摆老爷子的架子都无儿无女捧场,啧啧,春秋积序、蹉跎年华!哎,如果柳曦既那厮努力点生个儿子,女大六,抱两块金砖,我家老幺也有着落了。”
沈明枳觉得梅如故还没吃酒,这酒疯就撒得不成体统了,“令嫒今年不过五岁吧,你这当爹的就这么着急?”
“能不急吗?那小丫头真是魔星转世烦得要死,真不知道她一天到晚哪来的精力上蹿下跳的,惹是生非她最在行——”
边说着,梅如故边领着她往花园另一角走去,还不忘回过头指着沈明枳笑骂道:“你小时候虽然也混账,但跟她比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说起小时候,即使被骂了沈明枳也不气,反倒笑得更加开怀,“她还小啊,长大了就好了,我不就是这样吗?”
梅如故笑着“呸”了一声:“别给你自己脸上贴金了,摸着良心问问,你是越长越好还是越活越不如以前了?”
他正要掰扯沈明枳长大后干的一些糊涂事和小时候的机灵劲儿,就见前方花木扶疏,枝叶披离,正有上了年纪的婆子带着粉雕玉琢的小丫头在石子路上嬉戏,梅如故高声笑道:“来,梅谱,见见贵客!”
小姑娘听见是爹爹的呼唤,欢呼雀跃地朝这里跑来,周围一圈的“慢点”“小心摔了”此起彼伏,如同浪花溅起,而沈明枳还愣在梅如故的一声“没谱”之中如遭雷劈。
看他们父女相处的状态,沈明枳不由得怀疑梅如故方才的牢骚,怕不是他带着女儿胡来结果把罪责都推到不知世事的小姑娘头上?
摊上这么个没谱的爹真是倒了八辈子的……呃,真是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