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擦擦汗,弯腰正要为他摆上马凳,喜气洋洋地解释:“您要去漉水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就算是在蟠门的申二爷也知道啊,于是申二爷就特意赶了回来,刚刚到的,还吩咐别惊动您,如果您得闲了就去老地方一块儿吃酒,不得闲那他就明早来送您。”
郇寰一弯嘴角,夺过侍从手中的马缰,翻身上马,一鞭子下去人便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只留他的声音伴着马蹄飘来:“不必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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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间乐是化隆数一数二的酒肉地、销魂馆,也是郇寰和申不极少年时代就久久盘踞的窝点,其中的“千金地”是申不极在极乐坊的此间乐常定的包厢,但包厢内“寒酸”的装配却高攀不上它的名字。
其实当年化隆的第一公子哥、浪荡子、申国公府少爷申不极最喜豪奢,可有一回郇寰捏着鼻子转了一圈,嫌弃得发誓再也不会登门,两个炮仗斗了一回,然后申不极乖乖地被郇寰按着头,捏着鼻子把满目的“黄金闪闪”改装成了“死气沉沉”。
是故每一回有新的纨绔造访,有点修养的夸“风流品味”和“世家底蕴”,没文化的就指着申二的鼻子大笑:“申二爷,你不会被小凤仙掏空了身子还掏空了钱袋吧!”
此刻,申不极正极力与自己的欲念斗争。一桌子的好酒却一滴不沾,好吧,他确实偷偷喝了两壶新丰、一壶碧光,但对于海量的申二来说,好比一瓢水要救一屋子火、花丛浪子要当柳下惠。
奈何他的酒品实在不好,少年时代发酒疯,结果被郇寰揍了一顿,后来在襄阳侯府办的正式宴席上又醉得厉害,又给郇寰收拾了一顿。而今要送这位活阎王去漉水公干,自己先醉了,误了大事,明儿赶不上时辰,又要吃瓜落。
申不极觉得自己就是犯贱。
当年他们划拳,赶了个时髦赌了些稀奇百怪的事,比如说给千芳楼的头牌云霄小姐送脑花、给菁明书院的那个脾气好得像年画娃娃的老儒生危游旭送蛆虫、给赢家出嫖资让人家包妓子。而他申不极输给郇寰的一件是,他这个大输家要毫无条件、毫无怨言、鞍前马后地天天送郇寰这个赢家出门。
这是犯了什么毛病!
他申不极也不好每天十二个时辰黏着郇寰,盯着他什么时候出门,然后郑重相送,这像什么话,于是就将出门改成了出远门,这么多年来风雨无阻。
而他明知道郇寰划拳拼酒、斗鸡走狗、跑马打球、赌钱双陆样样第一,还上赶着要赌,结果惨淡,不是犯贱就是犯了疯病。
申不极正心里懊悔,冷不防包厢门被人訇然撞开,一腔怒火正待发作,谁料扶着门气喘吁吁走进来的却是风尘仆仆的郇寰。
他转而抚掌大笑:“鲜见你这样失礼和狼狈啊!”
“不是怕你久等么?”郇寰仔细阖上门,随手拂去滴落着的汗水,就着申不极左手边空的位子坐了下来,一扫桌上林立的酒壶,心想这混账羔子不把他的钱当钱,但又思及他不远万里从蟠门老家赶回来为自己送行,就打算放过他这一回。
但心里放过不妨碍他嘴上嫌弃:“你怎么回来了?大老远的,下回老太太逮住我,我可得被骂死。”
申不极嘿嘿笑了两声,接过郇寰手中的壶殷勤地给他斟酒,还没来得及设想自家老祖宗老鹰抓小鸡似地训斥郇寰,就被当头泼了一头冷水:“下回节俭点,我赚钱不容易,还要养家糊口。”
申不极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啧,哪家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侯府吃的不是你的粮,你府上花的也不是你的钱,你的这些俸禄都是私房钱!私房钱懂不懂啊?我不花你这辈子都没地方花!”
说着,申不极眼珠子一转,露出狡黠:“莫非,你在外面养小的了?”
随即脑后吃痛,他撇撇嘴,又讨好道:“不过你赚钱的确挺不容易的。”
一直像没骨头似的窝在矮榻上的申二直了直腰板,一脸正色,继续为郇寰伸张:“漉水这案子,屁大点的小事,要你堂堂侍郎亲自下场?”
郇寰饮尽杯中酒:“案子没什么稀奇,案子里的人稀奇就够了。”
申不极极其嫌弃:“假公济私!假公济私!”
也许是喝了酒、心情又被人哄好了的缘故,郇寰明知他话里还有一层不着调的调侃,却还是笑着认下了自己的这一番所作所为的确别有用心。但笑罢,他将把玩着的酒杯放下,还是另辟蹊径地给自己的这一番别有用心寻了个十分合理的解释:“我还有几个月外放没满,这次正好补上,如果没有意外,大概赶得及年末考课。”
大楚当朝有定规,凡四品以上官员必须额外有三年外放履历,若无,可以参加年末考评,但不许晋升。简而言之就是,干得不好要降职贬斥,干得好却不能升官发财。
而刑部右侍郎是正三品,郇寰走了赵王的路子过蒙拔擢,升任右侍郎的几年也有外出两次长期公干来弥补他缺了的三年外放,如今再去一次,恰好可以赶上年末考课。并且,刑部萧尚书年纪大了,估摸着今年就要告老,不出意外的话,尚书的位子自然要由左侍郎顺位接替,如果他不能顺次升任左侍郎而是让别人空降——
郇寰扳了扳指头,一时之间也算不出他荣升尚书之职是猴年马月。
他能等,但瞬息万变的朝局不能等,赵王不能等。
申不极不傻,他人不在朝中,但对于诸王党争还是略知一二。
当今圣上子嗣多,光是儿子就有九个,除去幼年夭折、死于非命、年岁不永的,茁壮成长的还有六个。而郇寰公开支持的赵王排行第五,上头还有一个魏王老三,下头还有燕王、吴王和尚未册封的曹王、端王,非嫡非长,论实力暂且比不过老牌门阀捧出来的魏王,论圣心比不过自小养在皇后身边的端王。
但就是这样不上不下的赵王,已经和魏王正面对上了,郇寰作为赵王的左膀右臂,艰难可知。
只是申不极本意是想借着“独居人疯狂出差聊慰蠢动春心”的乐子调侃郇寰的,谁知误打误撞扯出了生死攸关的正事,顿时也没了继续玩笑的心思,“这案子你如果办不出什么花儿来,怕是别人就要把你整出花儿了。”
郇寰笑道:“案子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你还是费心想想怎么和你家老太太解释这一番不辞而别吧。”
想起自家的老祖宗和老祖宗身边的是是非非,申不极一扫愁云,大笑两声,满面红光地凑到郇寰耳边开始分享他的“喜悦”:“老太太一听说我要来送你,哪有不应允的道理?这次我还得谢你呢,若不是要来送你,我怎么能这么快摆脱那只辛母虎?她还在老太太跟前凄惨地伺候着呢!”
郇寰挑眉,面上自若地斟酒,不去看他洋洋得意的样,免得自己一时犯了老毛病动手修理这只尾巴翘到天上去的老狐狸,心中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