郇寰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赵王妃窦晴柔,他朝窦晴柔行完礼,也不忘朝坐在窗下同人斗蛐蛐的长英小公主行礼,末了,他抬眼看见与公主斗蛐蛐的那个少年也正抬头望向自己,是青春年少不谙世事的年纪,但却有老成持重上位者的气势。
郇寰留心,朝他微一颔首示意。
齐骞是靖安侯齐珏的儿子,长得和他爹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看不出半点他母亲宣国公主的影子,今日一见,居然是连性子都没有受宣国公主的沾染,这让人莫名欣慰。毕竟郇寰今日这一番劳动,就是为着宣国公主身上乱七八糟的腌臜事。
窦晴柔笑容妥帖,目光掠过郇寰身上的官袍,最终留驻在了他沾了泥的下摆,“郇侯连日劳累,明日就要南下办案,今天——是来双塔寺进香的吗?”
郇寰瞥了一眼窗下的齐骞,示意窦晴柔将两个孩子弄出去后他们再说大人之间的会话。窦晴柔如何看不出,但她竟然是逆了郇寰的意思,笑着一言不发。
既然如此,郇寰也没必要“体贴”了,谢过了婢女搬来的凳子从容坐下,开门见山道:“听闻宣国公主这几日在双塔寺附近的青竹山居小住?”
听见郇寰提起了大姑子宣国,窦晴柔在郇寰面前的笑容也忍不住多了三分厌恶和七分警觉。她微笑应是,又扭头看向窗下仍在玩耍状似无心于偷听的齐骞和长英,慈爱地道:“今日我们就是一块儿来上香的,她方才出去散心了。”
郇寰斜了目光也瞟了一眼齐骞,“昨日也在?”
窦晴柔的修为极高,还是笑着应是,随即露出三分真假难辨的担忧来:“是出了什么事吗?”
郇寰沉默地又看了眼齐骞。
今年他应该已经十三岁了。郇寰记得自己十三岁时的心境,这个年纪的、出身不凡的贵公子,大抵都有一种狂傲,他是将这种傲十成十地露在了举手投足间,旁人僭越半步都不能善了;而齐骞是内敛的,敛到让人以为他真的少年老成,老成得如同一个心智成熟的、真正的成年人一般。
郇寰猜得出窦晴柔的栽培意,但用亲妈的丑事来磨练齐骞的心智——他不予置评,只将袖中裹着纸、包着布的腰牌递给婢女,让婢女转交到窦晴柔手上。
果然,窦晴柔见了那腰牌上的“青竹”二字神色如故,见了牌上的血迹也不动声色,唯有见到了那枚鞋印,脸色方才沉了下来,“这是何意?”
“那人腹部被人踹过一脚,后来摔死了,报到了京兆府。”
窦晴柔沉默了瞬息,将腰牌与纸一并搁到了小桌上,端坐着叠手朝郇寰欠身:“有劳郇侯了。”
郇寰偏头看向窗下,流光璨璨,笑语连连,青梅竹马的亲昵如同一星火点,一点泛酸腐烂的往事自此燃起,又瞬间被他用理智掐灭,“臣此行不是为了邀功的。”
窦晴柔神情郑重,却不说话。
“臣明日就要离京,案子已经从京兆府交到了谢改之手中……”郇寰将目光移到了那腰牌上,“谢改之办事还算牢靠,刑部那里臣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只是,请王妃恕臣多嘴一句,万望谨慎。”
这是郇寰给出的忠告,窦晴柔替宣国谢过他的好意。
这不是个清者自清、检点者不惹祸的年代,况且宣国也不是个安定的,她最爱各种美貌俊俏的白面郎君,也因为喜新厌旧、朝三暮四欠下了不少风流债、冤孽债,郇寰刚当上刑部侍郎的时候就顶着压力、冒了风险给她善过后。
虽然郇寰年纪轻轻能穿上三品官服借的是赵王的势,但人家确实有本事将这身官服穿妥帖了、穿长久了,也一直在用行动报答赵王派提携的恩情。现在郇寰要南下出公差,刑部就一个五品郎中谢改之可用——一个五品郎中,没了郇寰这个三品侍郎当靠山,他能处理什么大案、扛什么风雨、如何牢靠?
“万望谨慎”这四个字,应当不仅仅是让他们看住了宣国,而是让他们看住他们自己。
窦晴柔深深看了一眼郇寰。
郇寰推过了窦晴柔的盛谢,趁着天色不晚便骑马下山,路过那处山包时,尸体已经被抬走,京兆府和刑部的衙差也都散得差不多了,只有山路上的蹄印昭示着此处曾有的混乱。
冬至想了很久没有想通关节,斗胆问道:“主子,那鞋印究竟有什么重要之处?”
郇寰轻嗤一声:“亏得那鞋印曾经还是你先发现的,现在倒来问我。”
冬至眨眨眼,恍然大悟:“那鞋印竟然……竟然是宣国公主的护卫所穿的专门的靴子!那花纹——我想起来了,我明白了,这面首居然是被宣国公主赶出去的!难怪他有青竹山居的腰牌却命丧山野!”
随即冬至又想明白了,郇寰临时改了行程,叫上了本就一堆事忙不过来的谢郎中一并出现场,又让自己去青竹山居和双塔寺打听宣国公主的行踪,原来是因为在刑部听见安插在京兆府史参军身边的人手传信说,在双塔寺附近的一名死者身上发现了刻有“青竹”的腰牌;而郇寰上双塔寺一则是为了解释和谢补之一起出城探案,二则是为了警告宣国公主,不期遇上了赵王妃。
冬至回过神来,有些忧心地抬头看看天色:“那主子您还去慈悲寺吗?”
这是郇寰的习惯,每逢出远门、办大事,他必然要去兴化坊的慈悲寺为亡母萧夫人上香。
慈悲寺是萧夫人生前最爱去的地方,大抵只有在那里,郇寰才得见自己的心慢慢静下来、沉下去。
郇寰被下山路上迎面的风吹眯了眼睛。
“要上香也不只有这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