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宁轻声道:“人的劣根性,就是对于那些真正剥削损害自己的人,总想着开脱几句。而对那些真正善待自己的人,却总是鸡蛋里挑骨头。”
他尽力挺直畸形的身躯,然后,对着少女长揖到底。
“你视我如国士,我本当以死报之。然而……我却对你发小孩脾气。是我不对,以后不会了。”
白衣少女始终没有作声。
沈宁僵硬片刻,慢慢直起身来。
他看见,少女摇了摇头。
“我不喜欢这样。”她道。
沈宁只觉心中重重一沉。
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此刻如气泡一般,破碎了。
他蠕动着嘴唇,想要说什么,却被少女平静的声音打断了。
“视你如国士,是因为你本来就是国士之才。这是一个判断——而且我觉得,是再正确不过的判断。这才不是什么恩惠。不这样判断,才不合理呢。”
沈宁愣住了。
白又摇了摇头:“别以死报我,我没什么值得你报答的。你还不如努努力,让这世上的人都能得到正确的判断。世道就应该是名实相副,恰如其分——而不是现在这样。”
她的语调很平淡,是当真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特殊的事。
沈宁静静地看着她。
良久,他忽然轻声叹了口气。
“你真是……”带着点虚无又释然的感慨,沈宁轻声开口,“眼里只有世间。”
白垂下睫:“因为我不喜欢现在的世间。”
沈宁一愣。
白衣少女如今容貌妩媚至极,但如烟的眉黛间,始终有隐约的郁色难掩。
“凡人的世界,是那样。”她低声道,“而修士的世界,也不过如此。”
沈宁望着白,许久没有说话。
白顿了顿,忽然回过神。
“我不能呆太久。你与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吗?”她问。
沈宁沉默了一会,慢慢从怀中,掏出一支白玉簪。
他瘦骨嶙峋的手托着那只白玉簪,递到了白衣少女的面前。
白望着这根簪子。
以羊脂白玉雕成,簪头还雕了一朵小花,花瓣玲珑,整体看起来不算华贵繁复,却温润可爱。
“这是我无聊时做的。不值几个钱,给你玩吧。”沈宁低声开口。
白看向他,却发现畸人目光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落在虚空中某处,眸光还在微微颤动,仿佛极为紧张。
与他平静的声音并不相符。
白迟疑了一会。
霄汉送她的红宝石簪子,还可以说是因为宝石中蕴含的阳炎之气。
可这玉簪又是为什么呢?
白一时想不出来,有点茫然地给出一个猜测:
“是……因为我披头散发,像个野人?”
沈宁嘴唇慢慢抿起,目光又缓缓移到白衣少女身上。
她容貌是妆点后的妩媚,但头发依旧一如初见,如瀑如云。
没有任何装饰。
——也没有,刚刚那人送她的红宝石发簪。
他缓缓松了一口气。
没有回答刚刚白的问题,畸人看着少女茫然的神色,和如瀑的乌发,忽然起了一个念头。
他深深地呼吸,然后缓慢地开口。
“我没替女子挽过发。我看你发质不错,不如让我试试。”
这天外横来的一句,让白完全愣住了。
寂静中,沈宁眼睫微垂,补了一句:“万一以后用得着。”
白迷惑:“什么情况用得着?”
畸人顿了顿,很慢地开口:
“万一哪一天,我也要娶妇呢。”
看到白欲言又止的神色,沈宁眸光一动。
生平第一次,他决定拿自己的残缺进行道德绑架。
“怎么,我一副残躯,便不配有个念想?”
少女表情纠结,似乎不太情愿,但又似乎找不到理由——沈宁定定看着她的神色变化,几乎能读出她的心声。
但纠结过后,少女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她走到院中石凳旁,坐下。
沈宁终于无声地松了口气,像是刚刚度过了某种生死难关。
但走到她身侧,看到她三千青丝如流水,滑过他眼前时,他整个人又开始僵硬了。
畸人几乎屏住了呼吸。
他伸出手,动作极其轻,甚至有些颤抖。寒凉而光滑的发丝从他指间滑过,带着迷蒙如月光般的幽香。
最终,他为少女挽了个最简单的女子发髻,轻轻将白玉簪插上。
“生于这世间,或许是一场折磨。”
在白的身后,畸人轻声开口。
“但折磨之中……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时刻。”
白怔然。
她抬手,想取下发簪,却被沈宁按住了手。
白想说什么,却被畸人平静中藏着异样的话语打断了。
“白玉簪,比不上红宝石,是么?”
白一顿。
她扭头,惊讶地看向沈宁。沈宁却退后一步,略略拉开距离,端详着她。
“我倒觉得,这支更加衬你。”他淡淡道,“当然了,我手艺粗劣,这玉也不珍贵。你不肯收,也是寻常。”
白隐约感觉到这话中的些许阴阳怪气,一时沉默。
她不知道如何解释那蕴含阳炎之气的红宝石簪,以及真火的事情……
但是。
白还是伸手将其拔了下来。
乌发瞬间流泻,畸人目光却瞬间黯淡下去。
“我更习惯散发。”白解释道,“但簪子很漂亮。多谢你啦。”
她将白玉簪收入袖中,冲他笑了笑,平和而温柔。
沈宁微怔,那股黯然之色却渐渐褪去了。
他似乎不以为意地开口:“这个时间跑来,是为的谁。”
白闻言,脸色瞬间严肃,站了起来。
“有修士在窥视着萤,但是我跟丢了。你们一定要多加警惕,保护好她——也保护好你们自己。” 看着沈宁愕然脸色,白肃然道,“我也告诉了萤本人。虽然不想让她害怕,但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应该让她提高警惕。”
沈宁神色凝重,却也若有所思。
白看到他眸中异样,一怔:“你想到了什么?”
“还不清楚,我会查一下。”见到白些许不安的神色,畸人反过来安慰她,“你不用太担心,那孩子胆子大得很。”
白慢慢点头。
她看了一下天色。月已渐西,夜晚已经过去很久了。
“我该走了。”白轻声道,“我如今惹了不少麻烦,不能被太多人发现跟你们有关联。”
沈宁一怔,少女却骤然离开了。
风一样飘忽,也风一样难留。
沈宁在院中站了一会,又慢慢走到门口,打算关上一直大开的院门。
却发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某些事上堪称雷厉风行、更换目标后已经成功与前修士谈婚论嫁的妖艳女子——凤池,正倚在院外门边的墙上。
沈宁面色一变,但还不等他质问,女子已经清咳一声,直起身来,率先发难。
“逛了一晚上,走累了,歇会儿,不成么?”
“……”畸人沉默半晌,挤出几个字,“你在这,呆了多久。”
凤池懒懒开口:“没多久,没多久。”虽然这样说,但她瞥着沈宁的眼神相当意味深长。
“呵,男人。”她轻声啧啧,“耍起心眼来,真是诡计多端。”
女子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仿佛只是路过,款款亭亭地走了。
沈宁慢慢蜷起清瘦见骨的手指。
他原本青白色的脸,后知后觉地泛起了一点潮湿的红。
另一栋小宅中。
得知白来过的菖蒲,心情略有些复杂与惆怅,但更加担心少女带来的消息。
萤叽里呱啦说完事情后,很快就犯困,然后迅速去睡了。
菖蒲给小丫头掖了一下被角,苦笑:“被坏人盯上,还能睡这么香。”
她忍不住想起,来五峰路上,这丫头的光辉往事——张小五招惹了老虎,老虎叼走了萤。长青救回萤之后,菖蒲原本担心萤留下什么心理阴影,结果这孩子不但不害怕,反而一脸震惊兴奋,把最不着调的张小五都整无语了。
想着过去的事情,医女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
“这孩子,不会真的天生胆大如斗吧。”
她嘀咕了一句,站起身,从卧房出来,走到院子里。
原本打算检查晾在架子上的草药,却听到了敲门声。
菖蒲愣了愣,走到门口,没有开门,小心询问。
“是哪位?”
一阵沉默后,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
“是我。”
菖蒲微怔。
她打开了门。
门外是肤色黝黑的黑衣少年——或者青年。
他已经处在交界的年纪。
“长青公子。”菖蒲小声开口,“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长青沉默了半晌,似乎要与夜晚比比,谁能更静谧无声。
菖蒲有点紧张,又有点不解地望着他。
长青喉结动了动。
在医女目光的无声催促中,他终于艰难地发出了一点声音。
“为什么有人……胸前是软的。”
菖蒲怔怔看着他,一脸茫然。
片刻后,她脸色突然通红,人也开始结巴起来,带着震惊:“长,长,长青公子——”
忽然,她神色一僵。
年轻姑娘的脸色,渐渐苍白。
想到刚刚谁来过,她隐约明白了什么,慢慢低下头去。
“男女身体构造不同。”医女艰难地挤出字句,尴尬的同时,又有种莫名的苦涩,“女性胸……”
“不是这个!”
少年比她还要羞恼,低斥:“她……不,我是说,有人。”
他吞咽了一下,问出了一个古怪的问题。
“为什么,有人这里,像是,没有骨头。”
菖蒲愣住了。
她发现,对方捂住的,是他胸下的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