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眸光清醒,神色谈不上愉悦,也谈不上嘲讽,而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大多数人,在大多数时候,只能看到自己目所能及的苦难,只能想象自己所能理解的原因。很多人虽然过得很苦,但他们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苦——他们甚至不知道世害到底是什么,有时候还会找错了目标。”
沈宁看向自己这堪称家徒四壁的居所里,那盏小小的油灯。
灯火微茫,在浓重的黑暗中,也只是昏黄的光。
“嚣张跋扈,只是世家一面。有时候,他们也会显露出看似仁慈的一面,为底层百姓提供工作和住所。得到这份所谓恩赐的人,容易觉得,比起那些贪官污吏,世家要更仁慈一些——被生存压得喘不过气、被迫蒙蔽了双眼的百姓,很难去思考那些善人背后更大的利益勾结,往往被其表象所骗。”
沈宁叹了口气。
“谢氏傲慢愚蠢,反而不成气候。但是,只要有一个更加狡猾、更加清醒的世家……”
萤呆呆看着他。
沈宁垂下眼:“这些对你来说还是太深——”
“菖蒲姐姐说过,看得到的毒瘤容易去掉,看不到的毒瘤才难除。”
小女孩看着他,迟疑地开口。
“老师,您是这个意思吗?”
沈宁顿了顿,眸中闪过讶然之色。
“正是。如今天下有疾,世间的道理,也确实与医理相通。”
他振了振衣袖,神色再度沉静下来。
“所以,韩王除害救世的空阔口号,会得到一时激愤的响应,但绝难得到持久的信奉。韩无策想要一直笼络人心,就必须开出现实可见的利益。如果有一天他给出的利益不够让人满意,或者反而让人们利益受损——哪怕是暂时性的受损,那些支持他的人,也会跳出来第一个反对他。”
他的声音很冷,很淡:“虽然很可悲,但恐怕这世上,能赢到最后的,不是更正义的一方,而是资源财富更多的一方。如果不能以雷霆之势扫除世家,等世家回过神来站稳——他们的胜算,或许比韩无策要大得多。”
身体畸形的文士,在贫寒陋室里指点天下,冷峻话语中,透着清醒的犀利。
他并不是一个说话掷地有声、中气很足的人,但他说的话,却有一种让人忍不住信服的力量。
萤听得彻底呆住了。
看着呆呆愣愣的萤,沈宁顿了顿,那种锋锐逼人的气势渐渐消失,他迟疑着斟酌字句,试图安慰一下这个孩子:“当然,如果是世家赢了,你娘在李家干活,应该没事……”
萤低着头,想了想。
“其实我也不知道世害到底是什么。我想,大部分人可能都不知道。”
声音稚嫩的小姑娘,抬起头。
她巴掌大的小脸,因长期营养不良而几乎没有什么肉,这几日才渐渐丰润了些许。
“可是,现实已经这样糟了,大家或许都不关心世害是什么,甚至可能都不关心韩王是不是真的能救自己……只要不一样就够了吧,只要能改变就行了。再怎么糟糕的未来,也不会比现在这个更糟——所以我才跟着长青哥哥来到了这里。”
幼小的女孩眼眸漆黑,眼眶却发红,望着难掩惊讶之色的沈宁:“韩王会带来什么,谁也不知道,但现在这个世道,大家早就受够了。即使是我娘那样在世家做工的人,她也讨厌他们,她只是没有办法……韩王许诺的未来,是什么样都不要紧,只要跟现在不一样就行。因为,如果世家赢了,那大家又要过上以前的日子了。”
沈宁一时失语。
“或许会有不一样的、更加狡猾的世家,会像老师您说的那样,显露看似仁慈的一面……”萤抬起小手,慢慢地擦着眼睛,“但是,既然现在天下各个地方都在爆发动乱……那不是正说明一件事吗?”
小女孩放下了稚嫩的手。
“那些大人物,连看似仁慈的一面,都懒得对我们表现出来呀。”
这次,轮到畸人怔住了。
“我还是相信,世家是不会赢的。就算之后,世家确实会变得越来越狡猾,但韩王——他也会变的吧?他是个大活人,也可以越变越厉害的。”
小女孩眼眶还有点发红,被泪水洗过的、黑黝黝的眼,却带着光。
“如果是几个月之前的我,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能认识这么多人,学到这么多东西,还能来到神仙住的地方。我是这样,韩王也一定是这样。天底下的东西都会变,所以……才有希望。”
见沈宁许久不说话,萤有些忐忑地补了句:“是吧,老师”。
沈宁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沉默地低头看她。
异常地久。
静谧在小小的陋室内持续发酵,最终,畸人唇角轻勾。
“十岁啊。”
他轻声呢喃了一句,轻到仿佛在说给自己听:“还真是……麒麟儿。”
“既然如此,那我便说得更深一些吧。”忽然,沈宁加大了音量,那种锋锐之气再度在他佝偻畸形的身躯上迸发出来,“你说得并非没有道理,但这其中有一个极为麻烦的问题。旧世界的摧毁可能不是最难的,新世界的诞生,才是真正艰辛坎坷。”
他的眸光,冷而雪亮。
“靠足够的怨恨,确实能够推翻旧的世道。但这种一时激愤,支撑不了艰辛的重建。将城池摧毁成为废墟,一把火就够了,但是要重建一座城,需要更多、更可持续的东西。”
他缓缓摇了摇头:“被逼上绝路、卖儿鬻女还是填不饱肚子的百姓,会对韩王群起响应,因为他们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但在胜利之后,如果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片废墟,他们还是填不饱肚子——那会怎么样呢?”
他的声音愈加低沉,仿佛诉说着人间世的宿命。
“巨大的失落,会摧毁新生的政权。胜利可能又会被和以前一样的恶徒窃取,带领世间走向同样的轮回——最终,老百姓们还是会过上和以前一样的糟糕生活。”
学富五车的畸人轻轻笑了笑,那笑容却是悲凉的。
“你没有上多久学,不知道以前的历史。当今启朝之所以名为启,正是因为当时的开创者,以为自己可以开启一个新的时代。”
他的声音很轻。
“那位帝王,也确实短暂地做到了。但是,从当时,到现在……不过百年时光,天翻地覆。同样的悲剧,在世间重新上演,像是永远不会终结。”
沈宁的这番话,太长,太复杂,也太深奥了。
萤愣愣地看着他,嗫嚅了一下,却终究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沈宁苦笑了起来:“是我说得太深了。你毕竟还是个孩子。”
萤低头想了想,道:“现在我确实还不明白。但是,我会牢牢记住这段话的。也许以后有一天,我就明白了。”
她声音稚嫩,却清澈坚定。
沈宁又看了她很久,久到萤不安地抬头,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畸人忽然失笑。
那笑容有些感慨,又有些怅然。
他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是你这孩子的话……或许真有那一天吧。”
突然,畸人一僵,迅速收回手,蹙起眉头。
萤望着他指尖的破口,歪了歪头。
“老师,您手受伤啦?”
沈宁将受伤的手指,慢慢握入掌心。
畸人身上那种锋芒的锐气渐渐消褪,慢慢变成某种带着些许无奈的平和。
“没什么。”
他淡淡道。
但是萤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对,突然弯腰,扭着脖子在他袖口处探头探脑。
沈宁瞬间背手于身后,却迟了。
聪明超常的小丫头敏锐地发现了他想藏起来的东西。
“老师您还在刻簪子呀。”小丫头直起身,脸上的正经神色慢慢褪去了,表情渐渐八卦起来。
“是送谁——”
话没说完,就被沈宁敲了个脑瓜崩。
萤抱头眼泪汪汪,畸人啧了一声。
“大人的事情少打听。”他冷冷道。
萤嘀咕:“我才不用打听呢,我用脚趾想都知道是送给谁的……”
面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沈宁想发作却又觉得有失身份,只得清咳一声,移开视线。
他望了一会屋中昏暗的烛火,神色却渐渐孤寂下来。
“那家伙,竟就这样不来了。”
沈宁低声喃喃。
声音平静,却隐约带着一丝酸楚。
萤慢慢眨了眨眼,觑着老师幽暗的表情,小心地开口:“白姐姐应该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吧。要是能来,她肯定想见我们的。”
沈宁垂下眼,良久低声道:“未必。”
“老师您又不像长青哥哥一样,说话那么过分。”萤想起当时的场景,忍不住一脸无语,“他怎么想的呀,明明特别想白姐姐,说出来的话却……真是狗听了都摇头。”
虽然这么说着,她自己却在猛猛摇头。
畸人沉默一瞬,良久挤出几个字:“我对她说过的话,也好不到哪去。”
“……”萤震惊地看着他,表情逐渐从“不会吧您也”到“我的天呐真的假的”,最后又变成“救命呀怎么都是笨蛋啊”。
她表情真实到脸上几乎会写字,然而沈宁却没有看她,兀自盯着灯火出神且伤神。
萤以嫌弃的眼神,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这突然散发出幽怨气息的严师:“赶紧找个机会道歉吧,老师。”
畸人低声道:“但如果她不来,我就再没有机会道歉了。”
“不会的不会的!”萤头甩成了拨浪鼓,“白姐姐肯定会来的!”
见沈宁要反驳,小姑娘自信开口:“没事,就算她不想见你们,也会来见我的。”
沈宁移回视线,缓缓眯起眼睛。
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这孩子看起来有点欠。
萤没注意到他眼神的变化,兀自托腮沉思:“说起来,最近长青哥哥好像越来越不爱说话了,完全变成了闷葫芦。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真是让人放不下心……”
突然岔开的话头,让沈宁回过神来。
但看着眼前也就半人高的小女孩,他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萤的母亲,贺九娘,在临行前要求与长青单独谈话。
沈宁不知道那谈话的内容,也没有去问过。但是,从贺氏那异样的态度……
他一眼便知,那必然与五峰有关。
此刻,畸人沉吟的目光,慢慢从小女孩身上,再度移向了屋中那燃烧的灯烛。
灯火始终在竭力燃烧,似乎在努力驱逐黑暗。
但夜色终究太浓。
这一盏散发着昏黄光芒的孤灯,看起来很快就要被黑暗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