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的某座高山上,日头初升。
阳光照进山巅奢华清美、流水环绕的宫观,洒在床榻上女子艳丽的面容上。
女子倏然睁开眼,猛地坐了起来。
“他爹的。”女子眼下一片青黑,烦躁地揉了揉脑袋,“昨晚就不该突发奇想占卜,害老娘一宿睡不着。”
一个容貌清灵的童仆走进屋中,乖巧道:“天问真人,掌门有请。”
他身后,一位少年迈步踏入门槛,手上托着一盘精致的点心。
少年衣着简朴,容貌精致,头发微卷,神色阴郁而不耐。
他将托盘放在桌上,发出咔噔一声响。
年幼的童仆鄙视地看了他一眼。
俊美少年捕捉了这鄙视的神情,额间青筋暴起,眼看就要发作,却被女人的话打断:“我知道了,清风,你先出去。”
童仆不高兴地瞪了眼少年,朝天问行了礼,出去了。
天问托着腮,睨了少年一眼,冷然道:“谢小少爷,我自认待你已经不薄了。”
少年——谢明流,脸色黑得像墨。
他从牙缝里挤出字句:“视我为奴仆,就是你所谓的不薄?”
女人顿了顿,赤足下了床榻,慢慢走到少年面前。
“小少爷,你觉得,你的价值在哪里呢?”
她神色相当真诚地发问。
谢明流面皮隐隐抽搐:“若不是谢家遭难——”
“即使你们谢家没有完蛋,”天问打断了他,“人间的权势,在五峰,也屁都不是。”
她清淡地吐出粗鄙之语,捻去右眼睫毛上的眼屎,睁着一只眼,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少年。
“脸倒是还行。可也就是还行罢了。没有力量滋养的容貌,跟顶级修士的姿容,有如云泥之别。”
女人笑了一声,美艳的面容上,是真正居高临下的淡漠。
“不过一介凡人,却自以为天骄。”
她涂成明亮艳色的手指,一把掐住少年的下颌。
谢明流眸中升起暴怒,却一动不动——女人刻意散发出威势,他无法动弹。
“如果不是你运气好,吞下了那根骨头,让它的力量滋养了你十年,你根本不可能那种伤势还不死,更不可能被我带回宗门——”女人平时有些轻佻的声线,此刻是罕见的冰冷,“我带你回来,只是好奇那力量罢了。”
谢明流额上爆出青筋:“你将我当成试验的器具——”
“是,没错。”他饱含愤懑的话语,被天问毫不犹豫地打断了。
女人歪着头,漠然道:“有什么不对吗?”
少年死死盯着她。
天问嗤笑一声,松开手。
“我用灵药拣回你一条命,把你养在我殿里,给你吃给你穿,甚至还让你跟着初阶弟子一起上课。我是有私心,我要看看那力量到底对血肉之躯有何作用,我要想办法把它重新提取出来——但是,这不是当然的吗?”
她抱着双臂。
“我把你饿到要吃人了?打断你脊骨了?还是把你,先奸后杀了?”
看着少年铁青的脸色,天问轻蔑一笑。
“我做的事情,放在现在的人间,已经可以叫大善人。放在你们谢家,可以直接功德爆满原地飞升。也许有人有资格来挑剔我的做法,但,你,没,有。”
日光照进室内,打在少年身躯轮廓之上。
他在微微颤抖。
天问嘁了一声,不屑地绕过他。
她路过桌边,顿了顿,从盘子里拈了一块点心,叼在嘴里,走出了自己的寝殿,来到云雾缭绕的山头。
法阵的白光隐隐亮起,水气在她脚下凝结,最终变为棉花一般绵软洁白的云朵。
天问嚼着点心,踩着云朵,飞上了天空。
山脉连绵,气势雄浑。
她直奔最高的主峰。
那是峰主殿的所在。
水气氤氲,灵光闪烁的宫殿中,须发皆白的老人躺在碧玉榻上。
天问走近,跪在榻边,低声喊了句。
“师兄。”
老人慢慢睁开眼。
那是一双极为深湛沧桑的眼,但已经并无多少精光。
他视线缓缓移到女子艳丽明媚的面容上:“师妹。我时日无多了。”
天问垂下眼,无声地攥住老人干枯的手。
“抱歉,我应该早点回来。”
老人轻声道:“回来就好。”
一阵沉默后,老人忽然开口:“我想将水峰托付给你。”
天问一愣,勉强笑道:“师兄你胡说什么呢。我如今实力大损,长老们怎能容我?而且,你不是收了个百年难遇的天才么。”
老人目光微动。
“澜介……那孩子,还是太稚嫩了。他不知道强极则辱,不知道很多泯然众人的,也曾是一时风头无两的天骄……”他声音沧桑而疲惫,越来越轻。
天问垂眼,没有吱声。
老人也沉默下来。
宫殿里安静得能听见滴水的声响。
良久,老人伸手,攥住女子的手。
他目光恳切。
天问移开视线:“我真的接不了峰主的位置——”
“我知道,我也不指望让你做峰主。”老人打断了她的话,无视天问哽住一般的神色,“我希望你,护住水峰传承。无论发生什么。”
天问脸色微微一动。
“你……察觉到了?”她低声道。
老人目光凝在她脸上:“看来,你已经卜出了什么。”
天问咬唇不语。
老人眼睛慢慢望向窗外。
“我卜术一直不如你,但毕竟身在这个位置,看到了许多。如今的五峰,已经不是以前。裂痕加剧,人心浮动……我有极糟的预感。”
天问眉心一跳。
老人视线移回她脸上,看着她眼下的青黑。
已经枯朽的老人,脸上却慢慢浮现出温和的笑容,像是一个青年,看着自己一同长大的幼妹。
“又喜欢没事就占卜,又总被不想要的结果烦得睡不着。”他轻声道,“这么大的人了,还是这副孩子样。”
美艳的女人,沉默地趴在他床头,低声咕哝了句什么。
老人没听清,问道:“什么?”
女人抬起头,看着已经不再如记忆中年轻的师兄。
“昨天,我卜五峰的未来……结果是,大争将起,”她缓慢地吞咽了一下,“高山将倾。”
老人倏然变色。
白站在河滩堤坝之上,望着绵延成片的流民营地。
河滩上的工事已经停了,韩王自立的消息给京城带来了偌大的冲击,工事停摆、甚至连朝堂都震荡——
然而那些,与流民已经无关了。
流民营地里的人们,都在忙着整理行装、拆除帐篷。
白一眼就看见了长青。黑衣少年黑着脸,神情凶煞,但依旧被人团团围住,问这问那,而少年虽然额上起了青筋,却还是在忍耐着一一作答。
尽管隔着相当远的距离,但少女还是将那些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眼中泛起笑意。
突然,白的目光转向河边。
她听到女性说话的声音。
是很远的距离——远到正常情况下不可能听见。
但如今,她的力量又一次增强。无数的声响,以各自的频率,全数进入她的耳中。
“你也要跟着一起去?”眉目妖艳的女子站在河边,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开口。
圆脸医女菖蒲,正坐在河边捣衣的石块上。她握着一条浆洗过后、仍然带着淡淡血迹的茜草色手帕,闻言抬头看向女子,迟疑地喊了一句:“凤池姑娘?我,我还没想好。”
女子嗤了一声:“你真做作。”
医女一怔。
凤池冷笑一声,目光移到医女手中的手帕:“我认得这条手帕。有天长青公子受伤,你给他擦血时用的。”
菖蒲咬住嘴唇,攥紧了手帕,没有开口。
妖艳女子却不肯放过她,弯下腰,语气里都是恶意。
“明明只要他一出现,你就会偷偷看他……你还在装模作样什么?”
医女眼睫颤动,盯着面前满是碎冰的河水,嘴唇颤抖,却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她低声道:“是我痴心妄想。”
凤池呆了一呆,然后忽然笑了一声。
“哈……真是胆小如鼠。”女子妖艳眉目上满是不屑之色,“想要的东西,就去抢啊。你管他喜欢谁?”
菖蒲却皱起眉头:“官军来的时候……你不该起那样的念头。”
凤池一僵,然后冷笑一声:“你看那个女人,不觉得很不爽吗?看起来柔柔弱弱,但偏偏营地里管事的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眼珠子都黏在她身上,抠都抠不下来。”
菖蒲抿着唇,固执地盯着妖艳的女人,重复道:“你不该那样做。”
凤池抱起胳膊,描画精致的眉死死皱成一团,盯着医女。
良久,她嗤了一声,扭着腰,款款离开了。
菖蒲见她离开,慢慢垂下了眼。
一阵寒风忽地吹过,她冷得打了个哆嗦,手帕没有抓紧,被狂风一瞬间卷起,落入了河中。
菖蒲猛然站了起来,呆呆地望着被卷入急流、一会就消失了踪影的手帕。
然而,有个人——有个白衣的身影,纤细而缥缈,凌波漫步,涉水而来。
那个不再遮掩自身神通的少女,走到菖蒲面前,摊开手。
“你的东西。”
菖蒲怔怔地望着白衣少女。
片刻后,她恍然惊醒,接过浸透了冰冷河水的手帕,讷讷道谢。
白看着这个年轻的姑娘,忽然伸手,在茜草色的手帕上轻轻拂过。
复杂的纹路,在手帕上一闪而过。
菖蒲一脸茫然。
“是一个保护的小法术。”白衣少女温和地开口,“大概可以防蚊虫、防猛兽、防撞击,也能防溺水——对远行很有用处,我觉得。”
她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菖蒲呆呆地看着她,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于视野。
白来到了营地之中。
沈宁见到她,就直接走了过来。
“愿意走的大概有一半,差不多两百人。”畸人神色有些烦躁,“明明大乱将起,留在此处,实为不智。”
白想了想,道:“因为东方五峰,对他们来说是个完全未知的地方吧。人总是害怕未知的——有时候甚至宁愿忍受已知的不幸,也不敢冒一点未知的风险。”
沈宁顿了顿,突然目光古怪地打量了她一下:“拿到你要的东西了?”
白点头:“力量又恢复了一成。”
沈宁啧了一声:“难怪感觉不太一样了。”
白一愣,忽然笑了一下。
“你是在说,我变聪明了吗?”
畸人顿了顿,移开视线,也转移了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