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如同多年前那样,爱说些大话。
山中也没个人影,他说他要回来了。
世间也无牛鬼蛇神,他说他在外面寻到了灵丹妙药……
余雨自然一笑了之。
只有信尾两句话,叫余雨一怔。
“阿爹此次回来,便带你走,离开这群山,去外头看看。”
“阿爹想陪着你,阿爹不想你过两年先一步离开家……再也不认爹了。”
……
秋禾一连煮了好几碗粉面,见余雨愣神,不知盛汤,问道:“怎么了?想什么呢?”
“无事。”余雨笑笑,麻利起来。
同样卖着炖汤的秋略今日进镇上摆摊,不与大路上的秋禾他们争生意。
至少不见此人,眼不见为净,叫他们都能开开心心继续忙活一日,见过路人的笑颜,而暂时忘了自己的来日。
-
另一边。
时隔一月多,“秋禾铺子”又歇业一日。
余雨谢弥音以为秋禾是累了,要休息休息。
谁知一大早,就见她全家乘马车往镇上去……
他二人各揣着心事,也未多言。
余雨思念父亲,到底是她女儿,更是有走四方的心。
可不知如何与最好的伙伴告别。
谢弥音在乡里算得上小有学问之人,到底也是谢县令的儿子,一心考学为官。
离乡考学一事,他面上同余雨说得轻描淡写何其潇洒,其实也知自此再难与伙伴团聚。
又要怎么和如今为律法所困的秋禾说呢?
他二人站在土路上目送马车离开。
一言不发,却是都想着秋禾。
她会不会以为,他/她是因她落魄而刻意疏远呢?
事实上,二位多思了。
秋禾一早带着爹娘,由承望驾马,直奔镇上,便是要去那官府记上她家新添的“喜事”。
马车被秋禾好一番布置,铺好软垫。这是秋良季桐第一次坐这马车,承望也照顾二老,驾马不再为赶路,而是稳稳当当行于山间。
去时,季桐一路捂着女儿的手,与秋禾说她年轻时和秋良是怎么相识相知的。
她这个做母亲的,怎么会不知女儿这忽然就寻人结亲,是为了她夫妇二人呢?
她全都知晓,这越是知晓女儿心思,越是想护好她,眼下便是叫这明显还不相熟的两位“新人”都放轻松些。
秋禾笑着听完,还追问父亲起年轻时的所思所想。
她全然是忘了,自己也要走上这一程路。
……
一直到官府门口,秋禾才想起,她要和眼前这位才相识了不足两月的公子成婚。
他们迄今还未说上过几句话。
她当初笑称只算搭伙过日子,可成亲一事……
她是不是脑袋一热,要将自己托付给一位还不相熟的“朋友”了?
想到这儿,她顿住脚步,有些迈不进那并不高的门槛。
爹娘知道女儿这是哪样,纷纷停下陪她。
拄着拐的承望也支撑着身体,默默等她。
“承望只是要一个身份,我只是不要远嫁……过了风头就和离……过了风头就和离……”
她心中已是双手合十虔诚模样,想说服自己……
她不会去贪别人的东西,她只想护住本就属于她家的东西。
“秋禾姑娘,舟车劳顿,若是头晕了,我们寻家酒楼点上些吃食,我请客。”承望轻声道,语气不急不缓,很是温柔。
他身材高挑,纵是拄拐,也高出秋禾一头,独与她说话时,还是会微微俯身。
这一席温和之言似忽然将她点醒。
这婚事中最重要的四人都在此,如今却仅有她秋禾一人纠结。
话最早是她说的,是她先请求的承望……
她不该畏手畏脚。
秋禾缓缓抬头,镇定地对上承望那双深邃的目光,微笑道——
“成亲吧,承公子。”
她一手揽着母亲,一手为承望让开半条道。一家人迈步跨过门槛,进了官府……
吏员执笔将她一家记于书册上,没因秋禾年满十八多言;更对眼前这位“流民”,已是见怪不怪。
他边忙着手头的事,边道:“你们是不知道,外头这些年有多少‘流民’,能翻山进来的,那多少是一身本事……”
说着,他忽然一顿,苦笑道:“哎,不过我们当地的,祖上也是几百年前、甚至千年前乱世翻山而来……若不是连活都活不下去,谁愿意背井离乡啊。”
吏员填到承望时,问道:“什么名字?籍贯哪里?”
“承望。生于隶州。”
“承……望……”吏员一笔一划写道,“可这隶州是何地?从未听说过。”
“北境。”承望平静道,心中所思却又一次被印证。
这山中,还真无人知隶州。
甚好,无人知他,也就不再有人生而厌恶他,成日想着如何陷害他。
山路蜿蜒,抵过人心险恶。
-
自官府出来,承望请秋禾一家人去酒楼。
饭桌上,秋良问自己的“新女婿”何时去参加考学。
承望却说不急,他还要做这小铺的“驾马师傅”。
说着,他悠悠转头看向桌旁这个不再那么紧张的姑娘。
他知晓,秋禾的两位伙伴要走。
而他,需要留下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