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恭叹气:“什么时候我也能吟上一句‘早知今日读书是,悔作从前任侠非’,练功习武实在非我所愿呐。”
靶场上箭矢齐飞,一上午过去,五只靶子上都扎得像刺猬一般,与靶垛一样凄惨的,还有五人酸软到抬不起来的手。
几人如行尸走肉一般回到营房,路过哼哈二将的窝,只见这两头狼犬吃得大鱼大肉、满嘴流油,再想想刚刚一人只分得两只虾尝味儿,顿时心里更为悲戚。
庄随一头栽倒在床铺上,恍惚间闻到了一股酸菜味。
“谁在吃——”
他刚出口半句,目光就凝聚在了门边的木盆上——那儿装着他们几人昨日换下的营服。向来被仆役围绕伺候的公子少爷们根本没意识到这衣服还得自己洗。
庄随虽然也不耐烦想这些零碎繁琐的俗事,但好歹也跟着父兄过过几年行军打仗的生活,便是在府邸中看不见,安营扎寨中也能看得见将士们都是自己管自己的衣物,或者临近村子城池了,有些妇人便会出来接点浣洗缝补的活计。
但,这是在京中校场。
周边根本不让闲杂人等靠近,也就没有帮忙洗衣服的杂役,也就是说他们要是再不动手洗,这衣服不仅会持续性地泛出酸菜味,他们还得把这衣服穿上身。
庄随在心中悲切地嚎了一声,毅然决然地起身端起了木盆。
徐白忙问:“你去做什么?”
庄随扬了扬手中的木盆:“洗衣服。”
徐白把脸扭到一边:“什么时候这些粗活居然要让本公子亲手做!”
按照惯例来说,这些少爷的手比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阁小姐还金贵些,后者好歹还会拈一根绣花针,前者就只剩拈花惹草了。
但军营里的少爷,不仅不能拈花惹草,还必须承担一些别的,比如弓马教习,比如对敌冲杀,比如变阵结营,还比如……他们得自己动手洗一洗脏了的衣物。
庄随眼见这里还有个仙风道骨不情不愿的,原先那点郁闷顿时消散,眼尾好笑地弯了弯,刚要开口就听邹彦冷笑了一声。
“不亲手做还想等着谁替你洗了不成?”这人的嗓音腔调格外适合冷嘲热讽,“这儿可没什么人自甘下贱给你当小厮奴婢。”
徐白一张脸也冷了下来:“谁同你说话?你要是学不会说话就烦请闭嘴,我说屋里怎么冒酸气呢。”
庄随那点好笑迅速收拢,左看右看觉得这两人谁都不对劲。
邹彦么,确实就是个嘴毒的性子,可是徐白虽说平时爱装神棍,但本身脾气并不差,难道真是被邹彦拱出火来了,还是说……他有别的想法?
“走,”徐白恶狠狠地瞪了邹彦一眼,不容拒绝地搭上庄随的肩,“我们一块儿,就不乐意跟醋坛子待一个屋檐下。”
刚走出营房没多久,徐白就险些被地上的土坑绊了一下。
徐白看着眼前的土坑,恶念顿起:“早晚把赵昼回坑得摔一跤。”
庄随应和:“最好来一跤去一跤。”
两人嘻嘻哈哈地闹着穿过诸多营房,恰巧碰见了来北校场取文书的柳言生。
徐白随意靠着的身体顿时正起来,脸上露出个果不其然的笑:“总算等到了。”
“等到什么?”
“等到——进出营地的腰牌啊。”邹彦慢慢地从营房后面走出了,神情跟徐白如出一辙。
庄随瞪大了眼睛:“好啊,你们是故意做戏!”
“不这样怎么哄过那两个呆子?”徐白语重心长道,“稚行啊,哥哥与你说,孟祥宁倒是讲义气,可惜脑子不大灵光,卫行武呢,又是个掉进书袋的小学究,这两人嘴都不严实,所以这件事最好只有我们三个知道。”
“律令上文武官掉了牙牌铁牌也不过罚钞了事,我们帮他把这二十贯交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邹彦也跟着点头,显然极为赞同徐白的主意。也难怪他们能联手演出这出戏来,就为了从人家手中撬出一枚铁牌来。
其实律令对于冒用关防牌面的处罚还更重些,无牌擅入尚且只罚八十杖,冒用、伪造的却直接判刑斩首。但先锋司这几人不仅胆大妄为,家世背景也深厚得很,莫说抢人家一个铁牌,若是有机会套麻袋把上官揍一顿也不在话下。
庄随听得直皱眉:“你没听过这人的大名吗?柳言生的祖父在前元就是个很有名望的大儒了,太/祖皇帝还曾从他问过策呢。这么一个书香门第里出来的大才子若是丢了进出京内校场的铁牌,他如何自处?”
邹彦道:“这与我们何干?”
“是不与你们相干,”庄随冷下了语气,“你们为何要叫我来掺和?”
徐白显然也是发觉了庄随的不情愿,他不解道:“怎么,你竟情愿在这里待下去吗?每日动作稍慢些就被两头狼犬撵,饭食粗陋也不必提,就像额前悬了根萝卜的驴一样被赵魔头驱使,你竟然不想着法子走脱,还得出了乐趣不成?”
此刻的庄二公子一脸真诚,抿着嘴笑得竟然有些腼腆:“你是知道的,他不久前送了我一匹马,虽然可能是看在我爹和大哥的面子上,但是那马当真是神骏。而且我前几日去喂哼哈二将,发现狼犬其实也很威风,说不准日后能牵一条回家。”
徐白有一刻觉得世界有点迷幻,大约可能今日误食了有毒的菌子。
“这是什么旧怨啊,”徐白恍惚道,“应该是叫旧情吧。”
庄随摸了摸鼻尖,觉得这话有点怪,但又莫名不好反驳。同窗之谊,约莫也算旧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