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限南入京都第一个要见的就是他!在吏部无声无息的注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睛,也是他!
兵部侍郎要见的人是吏部给事中罗逢源!他每月都要去紫沙阁,实际上是要去流光坊。
给事中本来就为皇亲世家所掌控。
军械失窃,兵部之内必有内贼,他们二人如此密见,所行之事必然见不得人。
冯禹每月在流光坊收到的信,经手的人便是他——
罗逢源。
他必然所知甚多!
“郗住风?”杨衔的手在郗住风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郗住风抬头看向她,心事一时翻江倒海,到底是多年在秦怀面前装相扮乖竟半分不显于面上。
热气蒸腾间,郗住风轻轻呼出胸腔中残留的气,摇了摇头。
“只是,有些累了。”
雷声骤响拉扯闪电破空,一时屋内亮如白昼,二人的面孔在彼此眼中一片亮白。
杨衔敏锐的察觉,郗住风的表情并不轻松,或许是累了……却仿佛不仅如此。
郗住风好似在这一瞬间全身紧绷,有无数的警惕和戒备树立在二人之间,形成层层叠叠的围墙。
仿佛——
风雨欲来,诸事生变,此后万般都将脱离杨衔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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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际骤亮应有雷霆闪电之怒,皇城在此间越显威威,残花摇曳柳枝抽飞,大雨如擂鼓击打地面。
送沈别之出去的宫人衣袍被吹得胀鼓,两人沿着廊下走,鞋裤也沾湿了。
徐观蘅将天蓝釉碗捧起,里面有一团烧尽了的文卷,正是沈别之匆匆送进来的,太子殿下一眼未看便付诸于烛光。
真是好魄力。
她将碗递给了门外的宫人,关上了门,拨亮了烛火。
徐观蘅如今在吏部观政,却挂了门下省的职,还是东宫第一位属官,炙手可热的厉害。
与她的职位一并而来的,却是不尽光彩的风流逸闻,她总是在宫门落锁后留于东宫。
“观蘅,过来。”太子殿下轻轻的招了手,语气亲昵。
徐观蘅应了一声,又站回了太子身旁,此间锦帘珠垂,灯火一恍,半室寂静。
来往的小黄毛步履匆匆,垂首不曾多言。
太子殿下留属官至深夜,数月以来常有此事,偶然会有暧昧声响,却无人敢置喙半分。
徐观蘅翻看奏章,却有几分心不在焉。
“住风性子倔强未免有些偏执,却是极聪明的人,她记恩也记仇。这一份卷宗是她送给我把柄,是要表忠。”
大雨滂沱,烛光摇曳,太子执笔批着奏章。
“孤燃了她这份忠心,才能得到她真正的忠心。”
“但她底子薄,身后没有任何助力,名声欠佳,是真正只能依靠孤之人,孤若要对付她并不需太多谋算,以权势碾之即可。”
“权势?”徐观蘅轻笑,再多手腕也比不得这。
“用人之道,莫过于此,坐上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位罢了。”
徐观蘅微微抬眸,脊椎生寒,半晌垂下眼:“观蘅受教了。”
“你今夜还是不想出宫吗?”
“如此大雨,观蘅生惧。”
“若叫你出宫,倒显得孤心狠了。”太子一叹:“你如今的名声可不太好听,一个佞臣之名是逃不得了。”
“登高易跌重。”这句话是太子刚才说给沈别之听的。
声名狼藉,她与郗住风又有何种差别,登高易跌重,这一句话惊醒的何止是一个人。
“殿下,这两个案子不破,难道国公府就不处理吗?”徐观蘅问道。
太子笑了:“成国公府并不是什么闲散富贵府邸,成国公在军中颇有地位,若不是证据确凿,旁人轻易动不得,不然这次也不会要请出母皇来压满朝物议。”
徐观蘅皱眉:“军械案真的是交给了皇女殿下?”
“自然,此事是母皇亲自下的命令。”太子说道,“你很在意孤的妹妹?”
徐观蘅犹疑了片刻:“似乎近年来皇女殿下从不在人前露面,朝中威仪却分毫不减。”
太子随手把笔搁下:“观音掌兵,此事虽然隐秘,却并非不为人知。”
“此事竟然果真!”徐观蘅愕然,“为何会如此?陛下为何会做这般决定……”
按理来说,东宫早立,陛下并不吝于将权势给予太子,为什么会将兵权分给皇女,平白要朝局不稳,且随着时间推移,越发动荡。
太子靠在椅子上,垂下眼,眸中神色叫人辨别不清:“当年母皇北逐匈奴以定天下,安西六镇中驻了一支长缨军。”
“学就西川八阵图,鸳鸯袖里握兵符。由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长缨军——”
长缨军是当年女帝深入沙漠奇袭匈奴的巾帼英雄。
徐观蘅眨了一下眼,长缨军之名天下皆知,只是……
“莫非当年长缨军并没有裁撤!陛下竟骗过了天下人?”
太子说:“长缨军英烈骁勇,母皇不忍埋没,便将长缨改做安西六镇的守军,你若北去便可知道,这些年北地女子为将者半数有余。”
“我素知北地有女子为军,却不知……想来杨大人,便是如此军功擢升。”徐观蘅陷入沉思,一时心惊,“当年战后,以杨相为首朝中半数人恳求裁撤长缨军,杨相乃是殿下的老师,想来长缨军……”
比起太子殿下,她们会更认可国朝下一位帝王是皇女殿下。
皇女殿下这些年隐于宫内,莫非也是有心退让?可若是有心退让,手中兵权却不曾释去。
“这是自然,不过……”太子隐下此间秘事不谈,无声地笑了,“你若见到杨衔不必太热络,最好也不要得罪她……她的脾气……倒是郗住风好厉害的本事。”
“郗大人一贯口舌了得。”徐观蘅不阴不阳地哼了一声。
“你不喜欢她?”太子挑眉,说,“几月前赵氏一族入京都,击鼓鸣冤,此事京都府尹为你悄然按下了,里面似乎有郗住风的手笔,你竟不知?”
“什么?”徐观蘅猛的上前几步,“他们已然到了?”
徐观蘅料的赵氏一族不会看她平步青云,等了许久却是不曾等到人,原来此事竟已了结?
郗住风为何一句不提?
“早就回去了,你且放心,已然缄默不言。”太子说,“此事郗住风处理的极为漂亮。不过施恩不图报,倒叫孤意外。”
徐观蘅几乎气笑了,咬牙恨恨道:“……她就是要我日日都惦挂一事不曾处理!”
好你个郗住风!平日里同我说恩怨分明,这么大一个恩,半句话不漏就办了!
“不过那赵氏是你前夫,”太子微微一笑,目光不错的盯着徐观蘅,忽然握住了徐观蘅的手腕,不轻不重地说,“观蘅是念旧情的人呢。”
念旧情……
徐观蘅双眸微动,呼吸一滞,不过短短几秒,又迅速平静,掀就一双坚定的双眸:“观蘅诚然爱他,亦恨他。”
太子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指尖很轻地顺着徐观蘅的小臂向上撩拨,云袖轻抬,在灯下露出一寸润白。
烛火靠在徐观蘅的身侧,灯下美人眉眼具清,各种情绪无从掩藏。
“恨?如此浓烈的感情于观蘅而言很是少见,这是为何?”太子的语气轻描淡写。
“他很早就知道自己活不长,他明知道他会死还是娶了我。徐氏只是寒门小户,无权无势无财,他虽给了我半幅家产,可那又怎样,他明知道只要他死了,我一样会一无所有,他明知道我会面临着什么,却依然隐瞒着我。”
话至于此,徐观蘅索性说尽了。
“等到瞒不下去了,告诉我他要死了,但他爱我。爱我?那些有什么用!能为我换来安身立命吗?能为我家人换来一方净土吗?这样丰厚的一份钱财,我一人如何受得住,赵氏根基深厚当地大族!这般欺压之下,安有我徐氏活路!”
纵然经年,她胸腔中这股浓浓烈火却愈演愈烈,愤然直冲脑中,几乎怒极反笑,她连连冷笑:“求爱!半数家财求爱!可恨那时我竟生出爱抵过世间一切的荒唐念头!”
太子皱眉:“当年你嫁与他,着实可惜。”
“是啊!为着一点情爱,我就甘之若饴,太可笑了。我明明可以有更广阔的天地纵我一展所长,却被所谓的爱自己作茧自缚了。跌的粉身碎骨,连累爱我疼我的家人,毁去我多年的苦读!世人夸口神仙眷侣,在他死后,多少人怜悯我伤心欲绝多少人言语夸口我要随之而去。”
“可我心中只有怨恨!无尽的怨恨才叫我痛不欲生!”
徐观蘅自嘲一笑,像是春山融了冷光,这一寸瘦脊挺立,抬正肩胛,那种沥在竹间的冷冽扑在了徐观蘅的眼中。
“我不该选他,我不该滚进赵家这泥潭里去,我也不该甘愿进后宅。我千不该万不该的,是不该把那个说过会当凌绝顶的徐观蘅溺死在了一片爱中。”
“我十七岁嫁给他,我的理想抱负,为他蹉跎了七年,因此我徐观蘅可以指着天发誓,我敢说一句我对得起他,他却对不起我!”
“他不能用一辈子赔给我凭什么要我拿我的一辈子守着他的牌位!所谓的爱吗?我不是有了爱就觉得满足的,我徐观蘅欲壑难填,不能接受,也绝不接受虚无缥缈的爱。”
这话说的太铿锵有力,徐观蘅胸膛剧烈地喘息着,久久无法平静。
“观蘅,”太子伸手,“过来。”
徐观蘅弯腰,五指扣在太子的掌心,缓缓上滑,扣住了虎口,裙摆轻柔的浮动,倚坐在了太子身侧。
太子掌心抚摸着徐观蘅的发鬓,一声叹息很沉闷的从胸腔中拖延而出,他五指散开了徐观蘅束起的长发。
相伴数月,早已不是第一次越界至此。
“殿下这一问,又等了多久?”徐观蘅问的是情意。
太子思索许久不答,仿佛怕半句话便把这旖旎杀的分毫不剩。
“这是无关紧要的问题,合该不曾有这一问。观蘅,你又想答此问多久?”
这半分情意在此话脱口时便无需留有余地。
徐观蘅额头抵在太子的膝上,双手霸在太子的腰上,小半张脸便自然而然的埋入他的怀中,垂下的目光却一片冷清。
她选了太子,正如太子选了她一样。
话语是真切的,情意却不似此。
徐观蘅是寒门状元,是刺破着朝堂平衡的一把剑。
太子要她坚硬无比,在暧昧传闻里,徐观蘅声名狼藉之后,是太子殿下的宠爱。
这份宠爱让她得以共享权势,她的太子的剑,心甘情愿,无关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