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在高滔滔面前梗着脖子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油盐不进,但被人说了一通还是气闷不已。
“孟娘子在哪儿?跟大娘娘回宝慈宫了吗?”
“好像在太医院。”
往日孟钱的活动范围都被困在后宫,但这一次赵煦处置她来查遇刺之事,孟钱扯着虎皮做大旗,借口调查要来看方才一战的伤亡者行走前朝。
随着赵煦那情难自禁的一抱,皇宫之中人人侧目,皆让她三分,而今晚值宿的宰执正在为调查遇刺一时忙的团团转更没空来拦她,她在前朝到处乱窜,居然也没人敢管。
邓猛女来跟她讲述垂拱殿内祖孙的争执的时候,孟钱正扶着墙边吐。
赵煦赶到的时候,她还在吐。
吐完一抹嘴,挨个核验失去的护卫尸体,看两眼又受不了,趴在墙角继续吐。
赵煦看到那敞开的白布下暴露的,死状极其壮烈也极其凄惨的车夫护卫便立即收回视线不忍再看,可远处,还有一具又一具盖着白布的担架。
孟钱已经把吃过的东西都吐完了,能吐的只有哭淡水,刺激的鼻涕一把眼泪一把,赵煦看着心疼,问:“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们是为了救我们而死,总得尽份心力,处理好他们的后事。”孟钱抹了一把吐出来的眼泪,扶着墙撑起身体,“我,我再去看看他们。”
把孟钱骇成这样的,是赵煦身边的护卫尸体。
当时赵煦身边只有四个护卫,为了保护他以一敌多,个个死战不退,以至于如今三死一重伤,伤者尚在诊治,死者个个凄惨,开膛破肚,断手断脚,几近被乱刃分尸,可见其战死之前的勇烈,要把尸身收拾出个能看的模样并不容易。孟钱来此一再叮嘱,要更加周到小心些,盯着仵作给他们收敛遗容。
赵煦强压下心中的恐惧,强迫自己挪过眼。
这些都是他最亲近的亲随护卫,武艺最高强也最忠心,他平日里虽然并没有对他们有太多留意,却也都是眼熟的,他知道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和出身,知道他们每一个人的所长。
但如今已经没用了。
他们都已经变成了这里冰冷的尸体。
此时此刻,赵煦才忽然对自己的那个计划升起一丝后悔。
眼前这些尸体让他清晰感知到,这些人都是为他而死,都是因为他的计划失误,才会造成这么多人的死!
他为保护他们而死。
死去的除了是禁军中的亲卫,也有皇城司的探子,摆在稍远些的地方,都是年轻健壮的儿郎,和他年岁相差不大。
他还被祖母当做孩子,可他们却已经躺在这里。
“孟……官家!”医馆里急匆匆跑出来一个年轻的学徒,原本要喊孟钱,看到赵煦才改了口。
“免礼。”
孟钱追问:“怎么了?”
“伤者没有救回来,已经亡故了。”学徒胆怯地看着赵煦,壮着胆子回答,“我们,我们尽力了。”
当时赵煦身边带着的四个贴身护卫,全军覆没,尽数死亡。
孟钱怔怔,语气怅然:“知道了,一起……一起收敛了吧。”
担架抬出来,仵作忙不过来,学徒跪在担架旁边擦着他曾经浇头的血污,有敌人的,也有自己的,露出下面惨白的毫无血色的脸。
“官家,刚才有人夸我英勇,是花木兰,是我力保官家不失,我觉得很好笑。”孟钱又确认过一具遗容和身份,一边说道,“要是没有他们,我就算拼死又能有什么用呢?真正救下官家的人,是他们啊!”
孟钱自嘲:“现在我大抵是得了圣宠,得了官家的信任和重用了,可真正的功臣却已经躺在这里,无声无息,无知无觉。”
此时他们的尸身已经收敛,脸上的血污被拭净,曾经狰狞的面容被抚平,但是总还是有那么多的伤口,残缺,无法修复。比如车夫护卫那一只曾经能把牛鞭甩得水泼不进,连强弓劲弩都能拦下来的手。
那一只右手就放在他身边,却无法再连上去,就像这个曾经忠勇的,强大的战士就这么离开了人间,再也无法回转。
赵煦无处安放的视线落在孟钱苍白而低垂的面上:“这便是你来的目的?”
“我来看看他们,记住他们的样子,记住他们的死状,记住我到底是窃取了怎样的功劳,来这里之前,我都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呢。”
旁边传来一声呜咽,是抬担架的小卒没忍住,看着孟钱的目光崇敬又感恩。
大宋重文抑武,东华门唱名方是好儿郎,他们这些厮杀汉都被视作粗鄙,便是为官家战死也只会被认为是理所应当,从没人多看一眼。
可现在,一位贵人,至少是未来的贵人说,要记住他们。
不知是他,周围听到的人,眼神都露出崇敬。
“他们的身后事会妥善处置,家中抚恤会有抚恤,他们的父母妻儿都会以他们为荣。”
“可终究不是他们自己啊。”孟钱叹气,“他们已经躺在这里了,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赵煦听出了孟钱的意思:“你也不赞同我的做法?”
孟钱坦荡地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