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万家灯火通明,花时流连在北泽最烧钱的风月场所,手边酒盏不断被人斟满甜酒,她便没有推辞地仰头尽数饮下。
醉竹馆素以男风闻名,馆内男女模样技艺都是一等一的出色,因而名声越做越响,揽客门槛日渐拔高,成为王公权贵排遣寂寞的绝佳宝地。
醉眼朦胧中,花时手中酒杯被人夺去,似有若无的雪松香气钻进鼻腔,入眼是一双清隽眼眸,瞳孔最深处隐含些微的黯淡。
“你来做什么?”花时嫌恶蹙眉,见他这身喜服就来气,借着酒意狠狠踢出一脚,正中对方左侧膝盖。
眼前少年却是腰板端正,披一身金丝绣纹,整个人镀上一层温暖光泽,昳丽面庞隐进半片阴影之中,看上去矜贵而清冷,有如神明降世。
林慕白抬眼打量她身侧男子,那人身着青绿衣衫,温润眉眼与他死去的兄长如出一辙。
三个月前,得圣上赐婚的本该是御史嫡子林南箫,并非他一个鸠占鹊巢,夺人所爱的林家义子。
而今这种捉奸的戏码发生不是一次两次,每次花时身边的伶人,都会有林南箫的三分影子。
林慕白垂下眼睫,嗓音微哑:“高堂未拜,随我回去。”
试图拉她袖角的指尖顿在半空,还未触及便被无情挥开。
花时脑中混沌不堪,却还认得清他是谁,如星双眸清亮得出奇,话中带刺道:“你无父无母,何须叩拜。但凡有人教过你礼义廉耻,又怎会趁亡兄尸骨未寒,如此急于成婚?”
一瞬的沉闷于室内蔓延,林慕白默不作声地收回手,看向她的目光认真且执拗。
他轻声辩解:“我知此事你诸多介怀,然今日花林两家宾客满堂,再心有不甘,也该顾及相府颜面,莫叫花丞相背上抗旨罪名,平白落人话柄。”
“滚!”花时倏一挥袖,将酒盏悉数扫落在地,眼神死死擒住林慕白,宛如淬了剧毒,“孰是孰非我心中有数,不需你刻意提醒,也别摆出这副惯会演戏的温顺模样,碍眼的很。”
她不眠不休追查林南箫死因近数十个日夜,所有线索都告诉她,林南箫受不住朝堂之争,多次遭遇小人算计陷害,实在走投无路才选择自尽。
此番说法花时自然不信,只因她亲眼看见,林南箫从城楼一跃而下时,林慕白就立在他身后。
而她无论如何逼问林慕白,得到的答案都是,没有,没推,不知道。
林南箫生来傲骨,又初登殿试榜首,绝无可能忍气吞声抛下大好前途,视生命如儿戏。又怎会那样巧合,自林南箫身亡后,当今圣上对待林慕白的态度急转而上,不但任他做了大理寺少卿,甚至轻描淡写盖过兄长死因,让林慕白替兄成婚。
桩桩件件无不明了,最大嫌疑所指何人。
饭菜混合酒液飞溅在地,身侧众人无不震骇地四散避开,只余那眉眼肖似林南箫的男子镇定而坐,抬手护住花时衣裙不染脏污。
林慕白当即蹙眉上前,被花时强令喝止后,乖乖顿了脚步道:“所有问责我都认了,有什么话回去再说行吗?”
端的是一副纯良无害的表象。
初时花时也被他这般温柔表象蒙蔽,不曾将他放在眼里,直至林府满门家变,一夕间惟剩林慕白一人坐上家主之位,才惊觉为时晚矣。
扒开这张美人皮,才知里边血肉由何等至毒蛇蝎聚集而成。
花时假意往身旁男子肩头虚虚靠着,五指轻勾他怀中流泻的青丝,侧眸瞥向林慕白:“难得遇到如青衣般称心的男子,今夜我便是宿在这里,那些闲言碎语也撼动不得相府分毫。”
那名唤青衣的男子十分配合,唇角勾起林南箫生前特有的倨傲笑意,眼中意味不明。
林慕白霎时晃神,却仍在坚持劝诫:“不论如何,花家担不起这种风险,你我心知肚明,有些话说出口便大逆不道,又何苦逞一时之快……”
话音未落,一枚碎瓷片堪堪划过林慕白眼下泪痣,殷红血液流淌而下,眸中疲惫渐浓。
“林少卿莫要认不清局势,即便我当真不顾自己名声,届时受最大影响的,从始至终不过唯你一人。”花时适时收手,接过青衣忙不迭递来的绣帕,将指尖残留的油渍擦个干净。
她未正眼看他,轻飘飘地嘲讽:“如今林家式微,剩你一个外来子勉强沾亲带故,这门亲事横竖都是高攀,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对我指手画脚?”
阶下诸多商贾贵女窃窃私议,其中不乏有世家子弟听过林家义子的坊间传闻,神情无不露出轻视和鄙夷。
“哎,这就是缠了花家千金足足四年的小郎君?不是我说,长得还挺好看的,就是性子倔了点,一个追不成,换一个就是了嘛,比如我这样的姑娘就很不错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这种自小贫苦的人,为了权势什么都做得出来……御史府灭门惨案他都有能力压下去,名正言顺接替了林家产业,如今求娶相府千金,能指上半分真心吗?”
“少看那些个高嫁权臣的话本子,要真让你遇上了,往后给人寻个由头抄了家底,哭爹喊娘都没处去……”
倏忽间,一个黑衣少年冷不丁地出现,以手掩面朝林慕白耳语几句,然后冷着一张小脸,急速握剑消失众人眼前。
花时记得他是林慕白新招的暗卫,年仅十四,生来无名无姓,名字便随意取作十一。
岂料林慕白听完神色微变,语调不复起初的温柔,低声道:“今夜言尽于此,若你执意任性妄为,至少现在不行,恕不奉陪了。”
霎时视线天旋地转,花时被林慕白抄起腿弯打横抱起,死命挣脱也无济于事。她瞪着一双清润水眸,又气又急地攀上他白皙脖颈死命撕咬,血气蔓延整个鼻腔也绝不松口。
林慕白一路缄默,从容抗下众人惊异目光,将花时抱出醉竹馆大门,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快马加鞭,即刻回相府。”他同十一将花时平稳送上马车,便紧跟而上,自身后拥住花时,制止她情急跳窗。
花时趴在车窗委屈大喊:“放开!”
“……别下去,我不动你。”他柔声轻哄。
“我不,你肯定想着怎么骗我煮饭,反正挂上夫妻之名,我有冤无处诉……”
林慕白无奈:“我何时说过要煮饭……”
花时更为伤心:“你承认了!”
“……”
所幸半柱香的时间里,花时挣扎得累了,酒气也渐渐漫过双颊,她强撑困意推开林慕白,猫儿般缩在车内一角沉沉睡去,一场闹剧才暂且结束。
相府喜宴上,道贺诗词不绝于耳,萧慈一身黑金玄衣姗姗来迟,随意寻了处惹眼位置入座。
在场无人不晓,此乃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地位尊荣非凡,脾气却暴戾无常,是众多中立朝臣不愿招惹的主。
他食指轻叩茶盏,颇有兴师问罪的作派:“本王听闻花家千金拜堂拜一半,掀了盖头便愤然离场,可是对皇兄安排这门婚事不甚满意?”
花丞相恭敬一礼,神色为难道:“七王爷屈尊来此,恕下官有失远迎。小女自幼娇纵胡来,许是舍不得太早出嫁,才任性这么一回。现下人已找到,定不负陛下圣意,令他二人即刻完婚。”
嘈杂人声萦绕耳畔,花时再度清醒,发觉自己仍置身林慕白怀抱,也敏锐听出萧慈有意搅局,才明白自己险些闯下大祸。
纵观北泽最不该招惹之人,除却太后天子以外,便是这位背靠两座大山的七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