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隔着被子抱住了他。
啊。
被接住了。
碗也是,心脏也是。
都被,接住了。
他实在是太久没说话了。
埃默拉有点担心,费劲地扒拉开被子,露出来一个脑袋。
嗯?
安吉尔缩在被子里,一向重视的发型也乱糟糟的,被扒拉开被子也不说话,含着眼泪又不适应亮光的眼睛没什么杀伤力地瞪过来——
哇。
微妙地有一种“被击中”的感觉。
埃默拉扯着被子的手一松。
有点可爱。
这一分神,安吉尔一下子又把被子扯下来,四只手严严实实地把自己团成一个被子球。
“生我的气了?觉得我多管闲事了吗?”
“没有。”
这次回答倒是很快。
埃默拉没辙了也不急,慢慢悠悠地喝自己那杯凉了的茶。
然而喝茶也是有尽头的。埃默拉盯着自己的杯底,开始揣摩被子里的房间主人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安吉尔终于开口了。
“我才是这家旅馆的第一个客人。”
“嗯嗯。”
“夏利说的欢迎第一个客人的仪式,竟然给了那个滑不叽叽的讨厌鬼。”
“是她的错。”
“维姬还帮着他们,还当面说我坏话。”
“……至少没有在背后说你坏话?”
“……喂!”
“好嘛好嘛,她们是一对儿啊,维姬不帮夏利难道帮你吗?”
被窝里的毛茸茸又嘟嘟囔囔了几句,埃默拉没听清。但总归不是什么坏事。小孩生气了不高兴了受委屈了总归是要找大人诉苦的,骂上几句哭上几句,这事才能过去,心里才能舒服一点。从前是女儿,是孩子们,现在是安吉尔。安吉尔也就是个大那么一点的小孩。
老憋在心里总会憋坏的。
这点相似让埃默拉有点恍惚,氤氲的红山茶树在她面前闪过,烟一样飘过去,再一晃才是安吉尔悄悄挪动的粉红色被子。
埃默拉觉得好笑,把桌子上的纸巾递到被子缝里。被子里暖烘烘的,感觉到手里的纸巾被拿走,她就把手撤出来。那点温暖消失,迅捷得像个幻像。
被子里响起安吉尔悄悄擤鼻涕的声音。
“还有那个混蛋......”安吉尔在被子里絮絮叨叨逐渐开始咬牙切齿,“那个傻逼蛾子!天天逼我给他卖命!给他上!狗操的东西......”
“瓦伦迪诺啊。”埃默拉的声音仍然是平和的,“你想要他死吗?”
安吉尔猛地从被子里探出头来:“什么?”
“你没想过吗?如果他死了,你的契约是否还有效?”埃默拉四平八方地陷在他软乎乎的床垫里,姿态端方地像是在出席舞会现场,“你想要他死吗?”
“......”安吉尔沉默片刻,“恶魔杀不死恶魔。”
是啊。但我讨厌这句话。埃默拉继续问。
“那天使呢?如果他恰好死在某次天使的大清洗中呢?他死无葬身之地,你重获自由身。”
自由。
安吉尔盯着她,无声地咀嚼那两个字。自由。自由。他没想过吗?他也是想过的。当初走投无路被瓦伦迪诺诱导着签了卖身契,如今这么多年了,什么债还不清?当时想着要是自己努努力,给瓦伦迪诺干出更耀眼的业绩,说不定他能心情好放他一马。结果呢?瓦伦迪诺就是不放手,安吉尔展现出的利益越大,他身上的锁就越牢靠。
如果能杀了他,如果能杀了他......
安吉尔搓了把脸:“不会的。3V的公司安保措施齐全,还有很多职工为他们挡灾......”
但是,是一个方向。
那点被压制了许久的火苗,终于又反叛地冒出来。
自由。自由。自由。
“这事不用你管。”安吉尔突然生硬地说。
埃默拉:“我没明白。”
“我是说我的卖身契的事,我和瓦伦迪诺的事,不用你管。”安吉尔顿了顿,露出一个在荧屏上绝对满分的笑容,“你不喜欢瓦伦迪诺是吧?和他打交道超级让人不爽的!相信我啦,我可以搞定的!”
安吉尔重复着:“我可以搞定的。”
自己已经在这种境地了,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了。他一身贱骨头烂惯了,什么没见过?什么遭不住?
但埃默拉不一样啊,埃默拉才刚刚从沃克斯手底下逃出来,要是让她也落到自己这种任人鱼肉的下场......不行。
绝对不行。
但只有他一个人的话,他应该怎样做呢?
安吉尔的手在抖,半是兴奋半是恐慌。
反正,反正他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赌上一把,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我知道了。”
埃默拉没猜到他心里想了什么,还以为他是要自己解决仇人。她凑近些,握住小蜘蛛颤抖的手——天哪他怎么有四只手——等下如果是蜘蛛的话不应该是八只吗——算了随便抓上两只吧——鼓励着:“别慌。”
那点体温顺着他们交握的手向上蔓延,潮水一样卷走那点慌乱,安吉尔抬头只能看见埃默拉低垂的翡翠色眼睛。
女性的声音沉沉在他耳边响起,恍若神音在祝福他。
“无论风暴将你带到什么样的岸边,你都将以主人的身份上岸。”
安吉尔倏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走,还被自己扔在地上的杂志绊了一跤。
“你去哪?”
“拿酒!”
安吉尔逃也似的离开了。
埃默拉在他身后满脸问号。
青春期?
————
好逊。
安吉尔跑到吧台后,头脑才能冷静下来一点,颓丧地灌了一口酒。
明明比这羞耻得多的事情都做过了,现在在这害羞什么呢?被关心了一下你就这么兴奋?
蠢货!
蠢货!
......真是的!都怪埃默拉!
虽然这么想着,虽然这么抵抗着,心底好像真的涌上来了什么东西,软乎乎暖烘烘的......
他把冰凉的酒瓶贴在额头上缓解发热的头脑,忍不住笑出来。
我也可以是我自己的主人啊。
这样几个字,仅仅是想想就新生勇气。
等下、等下、他刚才就这么跑出来埃默拉会不会觉得他莫名其妙啊!
还没等安吉尔陷入新的一层胡思乱想,走廊里某间没关紧的门漏出了些许光。他狐疑地看过去。
这个时间,大家应该都在睡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