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是窒息,鼻腔里感知不到一点空气,然后是压迫,胳膊和腿蜷缩在一个坚硬的容器中,接着是挣扎,用尽全力伸展四肢,直到头顶住天花板,我的膝盖还屈着,踩在容器底,脊柱弯折。
我像是盘古一样,用自己的身体强行顶开了逼仄的世界,一丝潮湿的空气钻进我的鼻子,我手脚并做,爬出缸,然后死一样摊在满是泥土的地面上,身体起伏着,静静呼吸。
我觉得我可以在这半干不湿的泥土地里躺到我死,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或许可以在长出湿疹前?或者是在皮肤和地面长在一起前?我可以翻个身,但是这样的事情也并不是不能接受。
我就要在这里躺到死之前,终于出现了一个客人,它有黄色的短毛,绒绒的,在我眼前弹动,灵活的尾巴转来转去,它似乎以为我死了,用水灵灵的鼻子碰我,我忽然伸出手,要抓它勾引我的大毛尾巴。
“诶呦妈诶!”大尾巴的客人跳起来,“心差点从喉咙里吓出来了,你这疯子,还活着就吱个声诶,躺我家地窖里做什么?”
我从喉咙里憋出个“吱”,大尾巴从我鼻端拂过,地窖的主人又绕了我一圈端详我:“多水灵一闺女,怎么就傻了,还把我家好好一口咸菜缸子搅和了……你娘哩?识得人嘛?”
我摇头,它吃吃笑了,用小小的手推我爬起来:“真是傻了,连黄鼠狼说话都不当回事,闺女,在外面可不要说我,要说谁引你回家的,就说刨地的老黄,别说老黄是黄鼠狼!”
我点点头,地窖里没灯,只听窸窸窣窣,它不知道哪里抛出个毛毡,我呆呆的看着,本能又叫我摸了摸自己,湿漉漉的头发,一起身疙瘩咸菜就啪嗒啪嗒掉,腿上一搓就是盐粒子,我没有衣服,除了一头长到大腿的头发。
“看什么啊?裹上。”
我裹上,黄鼠狼带着我到了梯子,我费劲儿地单手爬上,一只手还拢着那片毡,刚上去眼睛就被刺痛,疼得我捂着眼睛叫。
“躲这儿多久了都,眼睛都不敢见光了,”老黄在我脚边可怜道,“谁家的孩子啊,怎么敢把这样的孩子放出来的,你娘不得心疼死诶。我带你找人去问问,早点回去……”
我捂着眼睛趴在地上缓了神,终于能靠着毡布在太阳下走了,老黄爬上我的肩膀,差点被油腻腻的长发滑地上,我赶紧给他拢开,它又喊我:“把脸也露一下,别整的像个鬼,吓到人,你头发是不是都没剪过?”
我听话地把头发全都拨开,脸皮乍碰到空气,还因为干燥缩了一下,惹得我打了两个喷嚏,头发里的咸菜噗嗤掉了一地。
我的喷嚏太厉害,老黄也没声了,我光着脚踩着土走了很久,才听到它冷冰冰的声音。
“黄忠义,你小子违法化形,居然还敢回来?”
红木框的化妆镜里,那是一张素淡的脸,白色的脸皮和米白色的嘴唇占了这张脸的大部分空间,只有眼睫毛是黑色的,稀疏的眉毛短短的,眼珠子像黑沉沉的乌木,没有丝毫人性化的灵光。
我站起来,已经被清水洗过的头发浸湿了后背,冰凉凉地在脖子上积压着,很不舒服,身体上看不到什么脂肪,个子也不高,就是白,白得在没有开灯的窑洞里也反常地发光,一条平淡的直线从胸前落到小腿下,浓墨似的湿发黏在后背,这是一具没有性别的身体。
比起人,更像是个刚化形的,对人是什么没有概念的精怪。
这是黄忠义的身体,它是谁?好像是老黄的外甥,所以我是老黄的家人。
我是黄忠义。
化形都是要天打雷劈的,把脑袋劈坏了也再正常不过,老黄说它化形之后那三天,连今天吃了抿圪斗还是馍都分不清,家人给捏个猫耳朵下锅,它居然问为啥不上锅蒸。
建国后不许成精,老黄还是公务员,这可捅了大篓子,它指着我脑门儿就是骂,骂了一早上,又见我不还嘴可怜,自己在窑后头转着圈咬尾巴发愁,容我七大姑(也是黄鼠狼),给我洗了个干净。
我嘴里咬着个馍,手里捏一个馍,圪蹴在地上吃饭,姑姑给我夹炖鸡,又埋怨我总在日本打工,不回来看她,我从出生就在她手上撒尿,她在一大窝黄鼠狼中也最疼我,冬天怕冷了给寄猫窝,夏天怕热了给打钱,要不是我出生没赶上好时候,化不了形做不了人,她早就把房子也给我买好,媳妇也给我找下。
老黄终于耷拉着尾巴回来了,它人一样坐在板凳上,也不骂我惹是生非,就咬着馍自己光夹鸡肉吃,吃饱了,才一抹嘴,给我下定论:“我明天就给你买票,你先去日本再躲几天,避避风头,我和领导暗示一下,看看有没有空间。他大姑的,给这混小子收拾行李,我发信给白成材,拖他接你,带你去住的地方落脚。”
等姑姑走了,它才沉下眉,拽我去里屋,自己坐在炕边上双手环胸,让我站着,指点道:“不知道你脑子什么时候才好,但是你现在这鬼样,不是那边出了什么大事我是不信的,你小子向来是有一点生机就死命钻营的把式,要不是没有活路,肯定不会逃回来……你记着,这次去躲事儿,所以那边是天塌了地陷了还是皇帝跑了,都跟你半毛钱关系没,凡是说你作恶了,你都说自己失忆了,一概不知,知道了吗?”
我痴痴地点头,好像我失忆之前,做了什么大事。
老黄缓口气,喝了口热水,它一只小臂长的黄鼠狼,吃得喝得和人一样多,看起来它比我年纪大很多,我姑姑都化形成了个敦厚的大妈,它为什么不化?我正想着,门上的帘子被顶开,一只摇着尾巴的老狗和小狗跟了进来,围着我欢喜地闻,好像与我很熟。
老黄咳嗦一声,赶我和狗出去,我们几个站在了院子里,它拾起午饭的馒头给狗吃,又指着邻居家的院子:“看到老白家了吗?”
“邻居家姓白。”我换个说法。
“对,你现在脑子不清楚,我得把事儿再给你讲一回,”老黄坦然道,“那家有个叫佳乐的孩子,现在在高中上学,长得精干却是个傻蛋,她是第四个救世神仙下凡,凡是打听这个佳乐的,你全不要说,除了咱们她不能信别人,懂吗?”
我找不到它话的因果关系,所以问:“她的想法对我们很重要吗?”
“没了她,这几年加班加点建好的结界也没用,所以她不能被拐走,也不能想得太多。”老黄淡淡地说,“这种孩子是没有定性的,她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凭着一腔孩子气乱折腾,事情好坏全凭你一张嘴,她也不想什么利益得失,神仙其实比人极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她脑子就和张白纸似的,没有恨爱交加的一面。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她这身儿是生来的历劫身,死了也是换功德,救谁都一样,可对我们来说……救人也有先后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