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叶小七都迫切地很想知道这个屋子里是否有什么秘密,能让一个手无寸铁的文弱书生变得那么强大无畏。她总见凌云度信手拈花一般,轻轻松松挪动几个物品,却凭空摆出了无形而难以破解的迷阵,而那双洞察过去未来的眼睛,似乎完全可以探察到难以捉摸的人心。他的这些本领究竟从何而来?答案或许是一本秘籍,或许是一些旁门左道的妖术,或许是传说中的一些法器。
所以叶小七之前曾想过各种办法。撒娇打泼卖萌,完全不好使。打赌吧,她完全没有胜算。也曾找过各种借口要往屋子里钻,比如说要给凌云度洗衣服,要帮凌云度打扫房间,主动做好饭菜要给他端进屋子,可凌云度却严防死守着这扇门,就好像是战场上两军对峙,任你摆阵强攻还是软磨硬泡,愣是把堡垒守得固若金汤。
而如今,叶小七却已站在屋子之内,简单得简直让她怀疑人生。恍然片刻,她压住心中诸多的不可思议,迅速关上了门并上了锁,背靠着房门,把拳头举到与下巴平齐的地方,做出一个胜利的手势。
然而无须多做打量,叶小七颓然发觉这屋子和别的普普通通的屋子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特别。就好像是听了一个口技师的表演,隔着薄薄的一层纱帘,听到里面似乎有万马奔嘶鸣,有火龙飞腾,有战场厮杀,有波涛汹涌,然而掀开纱帘一看,里面一人一桌一扇,仅此而已。不甘心的叶小七努力地环顾一圈,最终把目光投向床边靠墙的那一座书架上。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东西的话,应当就在这书架上了吧。
她举着油灯,踩在凳子上,认认真真地把书架上的书来来回回照了几遍,见都是些寻常的书卷,没有什么特别,就算是有几本玄学类的书,却也全是司空见惯之物,算不得稀奇。叶小七随手翻开一本,翻了翻,见书页空白处全是密密麻麻的笔记,便觉得可能秘笈正在这笔记之中,如此想着,就从最高处抽出了几本书,坐在书桌上就着油灯下看。
正看到疲倦之时,一阵风吹过,叶小七伸手去护油灯上闪烁的火苗,恍惚间瞥见有只润如白玉般的手率先伸过来帮她挡了风。手指莹白而修长,煞是好看,骨节分明,一眼便可看出是男子的手。这院子里的男人,不会有第二个。电光火石间,叶小七念转飞快,想道自己入住此屋果然有诈,只是不知凌云度是如何悄无声息便到此处,而往日纵然轻盈如飞萤也逃不过她的耳朵,暗骂自己何时竟大意到这种地步。来不及细想,她本能地抓住匕首,斜刺里扎过去。凌云度或许是根本来不及反应,匕首竟没有遇到任何反抗,“扑哧”一声稳稳刺入心脏,片刻之间,鲜艳的血红渐次渲染开来,层层叠叠,顺着衣服的皱褶层层蔓延,雪白的长衫被淋漓成夺目的残阳。疾风吹开房门,剧烈摇晃着,咣咣乱响,凌云度的身子如同被北风卷起的最后一片落叶般摇摇欲坠。叶小七有些发懵,她明明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明明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且明明把该做的事情做了,可是内心却骤然一阵阵地抽痛。她慢慢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抓住匕首的手,那只手正不由自主在剧烈地颤抖着,她想控制却控制不住。她抬眼,看到凌云度原本该是带笑的脸已然僵在半空,总是云淡风轻的双眼此时仍然是不着痕迹,看不出什么表情。然而薄薄的双唇紧紧抿起,显是在用尽全力去抵抗从胸腔中喷涌而出的鲜血,几番挣扎之下,他终究克制不住内里的翻涌,从嘴角流下一行艳红。这一行红得刺眼的液体顺畅地流过他轮廓鲜明的下巴,划出了一条凄美的弧度。眼见得那双英气逼人的眸子慢慢淡去,一股剧痛猛地从叶小七心头漫上来。她松开匕首踉跄上前抱住凌云度向后跌倒的身躯,希望这具飘摇的身子能重新站稳,可她小小身躯如何支撑得一个高大的成年男子的重量,最后两人一同跌倒在地。
“对不起……”叶小七紧紧抱住凌云度那逐渐失去温度的身子,不管不顾地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任凭胸口的鲜血染红她的半边脸庞,鲜血的温度迅速褪去,在寒风中化作干硬的结痂,黏附在她的脸上。北风成群结队地灌进屋子,将最后的一丝热量卸去,把凌云度胸口处流淌的血液凝固成冰。“不要,不要这么快……”叶小七慌忙地试图用手去温暖凝血,然而天生手脚冰凉的她自己都不敢确定手心是否有温度。
“我早知有这么一天。”凌云度冷冷地看着手忙脚乱的叶小七,说出的话刺耳冰冷,比寒风更要凛冽:“你以为你瞒过了所有人,却如何瞒得过我。只是我以为六个月的相处之情,你至少会对我手下留情。”说完,他那双温暖了叶小七多个萧瑟之夜和数个凛冽清晨的眼睛,缓缓地闭上了。
“对不起,对不起……”叶小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机械地重复着“对不起”几个字。她紧紧握住凌云度的手,可是那双她以为永远会温暖的手也似被抽去了所有的热量,慢慢地凉了下去。
猛一阵寒风从窗外灌进来,肆无忌惮地钻进了叶小七的衣领。叶小七浑身猛然地打了个激灵,在一片黑暗中醒了过来。原来只是做了个梦。
油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叶小七转头,愣愣地看着被风吹开的窗户。原来,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只有灌了一屋子的寒风是真切的。她抬手摸了一把脸,竟然全是泪水。自己流眼泪了吗?为那个人?
静坐于黑夜之中,叶小七犹有余悸。难得有这么静谧的时刻,整个世界都该睡了,可是她却那么清醒。天上的星星和月亮都已经隐去了形迹,只有狂风咆哮着,席卷着一阵阵酷寒把窗子吹得噼啪作响。沉寂已久的回忆如同突然睡醒的凶猛巨兽,无可抵挡地咆哮起来。
叶小七很久不曾流泪了。
岁月久远,记忆愈加清晰。在无数个和妹妹相依为命的日夜里,她曾经也是个只知道与人相偎着哭泣的小女孩。那个永远面目狰狞的侍婢,一边骂她们是没用的累赘,一边心安理得地领取着那份月银。叶小七不知道自己的泪水在侍婢看来是不是一个笑话,抑或是她和妹妹求饶的声音更加激发了侍婢的兽性,从而对她们施加更进一步的虐待折磨。每当侍婢用恶狠狠的眼睛盯着她们时,她们诚然害怕;但当侍婢用微笑的和蔼脸庞面向她们时,她们更是恐惧得不知所以。在漫长的无望等待中,她们努力消磨着岁月。直到有一天妹妹患了重病,高烧不退,躺在床上不停说着胡话。叶小七很害怕妹妹挺不过去,求侍婢帮忙叫太医,可那侍婢不知为何只遮遮掩掩着生怕被外人知道。叶小七求得紧了,回报她的又是一顿毒打。侍婢看起来瘦瘦弱弱的,但打起人来力道却大得吓人。她会用鞭子,会用簪子,会用椅子板凳,只要是能顺手拿来用的工具都被她用在了叶小七和妹妹的身上。因为得不到及时的敷药治疗,叶小七和妹妹稚嫩的身上都是伤疤落着伤疤,然而这伤疤却隐藏在锦衣之下,无人看见。其实纵然伤疤公然印在脸上也不会有人看见的,因为除了侍婢为了那些月银而养着她们之外,根本无人关心她们的死活。在叶小七被冷血的侍婢狠狠摔在地上,头破血流之时,她知道,自己必须得做点什么了,否则相依为命的妹妹便彻底无可活命。于是她目光四处搜寻着,终于努力抓住了被打翻在一旁的首饰盒里的一根玉簪。她忍住身上的剧痛,偷偷藏在身后。直待那个恶魔般的身影在模糊中走来,狰狞狂笑的脸庞越靠越近,毫无防备地贴过来之时,叶小七拼尽全身力气,用力一扎,再一扎,再一扎,再补一下。因为没有退路,因为是生死一搏,所以,她这一次反击必须致命。她拼命按住侍婢的抽搐挣扎的身体,也不知到底扎了多少下,直到侍婢再无动静,才发现自己右手酸软无力,全身不停地发着抖。那一年,满打满算,她还不到六岁。等到侍婢的身体彻底冰凉,她才努力地爬起来,爬到昏迷不醒满嘴胡话的妹妹身边,紧紧地抱着妹妹,望着空旷的屋子,她没有哭。她冷眼看着从厅堂里窜过去的老鼠,喃喃着告诉自己,以后自己的命运,只能自己来主宰。
从回忆中醒来的时候,世界依然是孤寂的。叶小七重新点亮了油灯,低下头,就着忽明忽暗的火光,继续翻看着手中的书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