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意将那案宗通读三遍,寻不出分毫奇怪之处。她指尖拂过干涸的墨迹,终将目光定在了江既白三字上。
不知为何,隋意的幼年记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少时见过数次的面庞都可能被她抛至记忆深处,想不起来。
可这位江既白——大约是因此人真是郗珍珠的至交好友,经年浮沉,隋意自觉不大能认得出他,却仍记得此人着一身靛色衣袍,于珍珠府上同老师对弈的模样。
江既白待她不薄。隋意初到京城之时,也曾给江府递了名帖,想要见一见恩师故交,可却被回绝了。
眼下看来,只怕是江既白愧不敢见。
瓷白壶嘴微倾,飘散着香气的茶水一泻而下。斟好的群芳最横在隋意面前,蒸腾水汽之间,春桃朝她笑了笑:“尉迟学士听闻主簿喜茶,前些日子差人送来了些群芳最,今儿雨点大,主簿刚好用了暖暖身子。”
春桃自跟着她至今,磨墨又斟茶,手都未曾歇下过。她叹了口气,拉着春桃的手问:“跟着我,你可委屈?”
“主簿如何这样问?可是奴婢做错了什么?”
隋意见她这模样,兀自摇摇头:“没有,我只怕委屈了你。我什么都给不了你,如今这般日日给你银子,又怕你觉着难堪——”
春桃眉眼弯弯,竟是跟她开起了玩笑:“银子有什么难堪的,奴婢定然只贪多、不嫌少。再者说,奴婢的月俸尚书府给一份儿、主簿又给一份儿。奴婢只觉着侍奉沈尚书和主簿欢喜极了,比旁人都要好。”
听罢,隋意牵在春桃手上的力气又重了几分:“你这丫头,侍奉别人哪有这样好?先前如何都打发不走你,你告诉我,可是沈淮川不让你走?若真如此,我便去和他说清。”
春桃许是听出了她话中试探之意,低垂着头一时没答,半晌才又开了口,郑重道:“奴婢出身尚书府,可主簿待奴婢好,奴婢不是不知恩图报之人。”
“好了。”隋意打断她,又摸了摸她脸颊:“春桃,你且宽心,我只怕你日日跟我受了苦。你既如此说,日后便跟在我身边。只要我隋意还有一口肉吃,必会分你半口。”
春桃眼中含泪,又将茶递到隋意面前,话里带着哭腔:“主簿用茶罢。”
群芳最是上等的好茶,清香持久、似花香又似果香。只一口便知,尉迟牧的确是费了心思才选了这茶。
只是隋意想不通,他送这茶究竟是何目的。
茶香袅袅,她倏地又想起那日司珍寺门前,尉迟牧手握书卷、眉眼温和的儒臣模样。
“奴婢听闻,尉迟学士常常礼佛,许是那日司门前与主簿结了善缘,这才送了茶来。”
翰林学士。
尉迟牧既为尚书令之子,这官位属实太低了些。若是出身名门却无才无德便也罢了,只是这人德行实在出众,如今却仅官至翰林院学士。
不过也罢,这官场之中既会有吴寺丞这般掩蔽锋芒之人,便也会有尉迟牧这般淡薄名利之人。
许是真与她结了善缘罢。
茶凉了。
隋意没再多想,推开窗户。
雨,终于歇了。
——
初十那日,天阴沉沉的,却没再落雨。
吴寺丞一手拄着脸,一手拿着墨条在砚上绕圈,眼神空空,不时叹气,一副伤春悲秋的模样。
隋意瞥他一眼,没理,仍校对着手中公主嫁礼名册,半晌才听他道:“还剩半个时辰。”
隋意心下了然,这是在说司珍寺同僚晚间的夜宴。
吴寺丞叹了口气,又道:“将公主嫁礼之事都堆给你是不是忒不讲义气——”
隋意心道,你这时候才发觉?口中却说:“自然不会,不过一些小事,做惯了便也罢了。”
吴寺丞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林少卿为难你那事。”
提起这事,隋意勉强扯出了个笑。
公主嫁礼之中多金钗玉饰,按说应该拿图纸提前交于寺中工匠打造。可三日之前,林少卿忽地传话来,说眼下寺中工匠需赶制祭祖所用的物件,无暇顾及公主嫁礼。
长念在一应公主中又不算得宠,宫里人见风使舵惯了,眼下除了他们一干人等,竟无人再提及打制嫁礼一事。
甚至前些日子吴寺丞还因着此事寻了司珍寺卿,本想讨个公道。可这司珍寺卿许是不愿得罪人,便让他们自己想办法。
隋意知道,这林少卿就是在为难她。
只是她初入司珍寺,还未站稳脚跟。若此时耐不住性子激他,只怕会被林少卿拿住什么把柄。
她只能先忍下来。
“眼下婚期又近了三日,”吴寺丞搁下手中墨块,问:“隋主簿可想好了对策?”
隋意也放下手中名册、没再校对,看向他道:“寺丞与我,相识尚浅,且不知,我没来做官之前,正是某间首饰坊的掌柜。”
“哦?”吴寺丞像是来了兴趣,眸光都亮了几分:“那......此事尚有回转之机?”
隋意颔首。
她那琳琅阁掌柜做了那么些年也不是白做的,如今不过是要在宫外寻几个能打制首饰的商户——
她看向吴寺丞,笑得肆意:“何止回转之机?”
是迎刃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