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和暖的春夜,烛光亦温柔。
文安长公主像哄孩童一样轻轻拍着姜涵露的背。涵露掉过泪,这会儿慢慢平复,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怕眼泪沾湿文安的衣襟。
“好了,不许再哭了。”文安见她不哭了,才示意玉姑姑将木匣里的东西取过来。
“也怪我,这些日子净教你些乱七八糟的,见这些乱哄哄的人,闹得你心慌,倒险些把正经事忘了。”文安接过玉姑姑递来的一本装帧精美的册子,放到姜涵露手里。
“什么正经事?”姜涵露眼睛还红红的,懵懵地翻开册子,开头便见一句——“孤阴则不生,独阳则不长,故天地配以阴阳”。她的脸唰地一下也跟着红了,立即合上册子:“殿下好取笑,这……这何处正经?”
“我不晓得你母亲之前有没有教过你这些,教过多少,所以……叫玉姑寻了一本最全的。”文安笑看她,“敦伦大礼,夫妇纲常,有什么可害臊的?嗯?”文安偏不饶她,伸手拨过一页,送到她眼前来。
寿山石旁,太液池畔,葡萄架下……那册子实在是画得栩栩如生,每幅画旁还有题跋,什么“纵蝶寻芳”“教蜂酿蜜”“双龙斗倦”等话,不一而足。姜涵露看得脸热心热,恨不能立即将书丢开,可眸光却又像被黏住一般,不觉又翻过一页。
她是未经人事的女孩儿,有些地方未免看得半懂不懂,满腹疑窦,欲要问却不便问时,却听玉姑姑附在她耳边轻声指点几句,正中关窍。
涵露一惊一羞,抬眼又望见二人含笑的目光,恨不能将脸埋进被子里了事。
文安与玉姑姑对视一眼,对姜涵露叮嘱:“旁的倒罢了,自有你慢慢省悟。只一样,若疼得过了,千万不能忍着顺着,不要伤了身。”
这样的话只有为姊为母的能出口,姜涵露又感激又害羞又忐忑。玉姑姑观其情态,宽慰道:“姑娘别怕,总是不是件苦事。”
“好了好了,你自拿回去看,压你的嫁妆箱底,省得在我们这里不自在。”文安笑道,“这是你的大喜日子,不要多想,只管早些安歇就是了。明日五更就要起来梳头装扮,册封使会到府上来迎你。”
姜涵露回到房中,果真叫人把那本羞人的册子压进箱底。但书册虽不在眼前,图画却恍若印在脑海。姜涵露左右睡不着,只好翻来覆去地将明日的典仪规程在心里细细再捋一遍。由册封使想到清平公,由清平公想到霍皇后,又由霍皇后想到栾珏……
鼓打一更,窗外芭蕉窗里灯,含羞自顾镜。
鼓打二更,流萤渺渺月更明,辗转眠不成。
鼓打三更,檐下吹响铁马声,夜空人愈静。
鼓打四更,黄莺儿叫不停,倏忽的,惊起凋零梦。
捱到五更时分,帐外屋外隐隐响起侍女们奔走忙碌的脚步声,青黛立在床头,轻声唤她:“姑娘,该起身了。”
姜涵露起身洗漱过,饮下一大盏热茶,仿佛壮行酒。她开始一场浩大的梳妆。
一个时辰后,她被摆弄好。胭脂铅粉、石黛花钿,将她清秀的眉眼反复描画,画出柳眉高扬,画出樱唇红腴,画出镜中一张明艳逼人的脸。
姜涵露怔怔地摸摸自己的脸,像在进行某种不敢置信的确认。
“姑娘,姑娘,”紫苏笑盈盈地快步进来,“可好了没有?册封使已到了。”
她最后戴上那顶沉重华贵的黄金凤冠,迈出闺房。
青黛和紫苏跟在她身侧,搀扶姜涵露一步步走进正院。文安长公主和奉皇命而来的册封使在那里等候,闻声一同转身看向她。初生的朝阳跃跃腾起,金色日光夺目,将二人的轮廓照成两片高大而面目模糊的剪影。
只听文安长公主的声音在旁响起:“骠骑将军沈铸奉旨接引新后入宫,姜氏,接旨。”
骠骑将军沈铸。姜涵露在京中这些时日,不曾听过见过这等人物。但只听这官名、姓氏,可知是主战派的新贵。姜涵露一夜未眠,紧张忐忑不已,真正到了此时,反而平静清醒起来。
一个骠骑将军,来接她一个平民出身的继后。这桩皇家亲事,是皇帝显示威炳、乾纲独断之举,怕也是许多勋贵耆老的眼中钉、肉中刺。
她跪下接旨。
年轻的册封使展开圣旨,中气十足的响亮声音回荡在整个庭院:“朕惟乾始必赖乎坤成……”
姜涵露闻声大吃一惊,不由抬头看向他——不,看向她。
是了,那册封使虽然身形高大,束发戴冠,但面目声音,确乎是个女子。
骠骑将军沈铸,竟是个女子!一个女子,也是能做将军的!
姜涵露心中腾起一种微妙奇异的兴奋和松弛。
圣旨继续被宣读下去,冗长而拗口:“……咨尔姜氏,德着诚庄,性昭淑顺……以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永绥天禄,用光显命。钦哉。 ”
钦哉——沈铸的声音似乎仍有回响,姜涵露行跪拜大礼,广袖平展,以额触地,长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朗声道:“臣妾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