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瓒的尾巴垂在地上,尾尖来回拍打地面,握紧拳头斟酌着措辞:“前几天,我跟狼矛说想跟着他学射箭,但他一直推三阻四的,我看得出来,他根本就不想让我学会射箭,他怕我学会了压他一头。他这样处处斤斤计较,让我觉得……”
“很有危机感?所以你这么着急学箭,是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挑战?”
陈曦的快言快语以一种刁钻的角度戳中了心底隐秘的一角,狼瓒的眼神飘忽不定,表情也局促起来。但她一时之间找不到别的词汇来美化这种顾虑,只能像扔到外边冻了一宿的鱼泡胶一样坚硬地杵在一边,用沉默表达自己的态度。
陈曦会支持她的想法吗?会觉得她的想法出格、觉得她自私无耻吗?陈曦拥有一套和她所熟知和适应的完全不一样的评价标准,甚至可以说是离经叛道,她现在的行为在陈曦看来算不算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呢?
好在这样的自我拷问并没有持续多久,陈曦就用轻快的语气遏止了她的罚站:“傻站着干什么?坐过来吧,咱俩说话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
狼瓒挪着步子坐过去,陈曦甚至拍了拍身侧草扎的垫子让她再坐近些。
看陈曦的表情一片平和,并没有表露出预想中的厌恶或者其他负面情绪,看来她的这点小心思在陈曦看来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接连的柔和话语也软化了狼瓒的防备,让她试探着将勒在心上层层束裹的布条拆开一道小缝:“还没生下小琼之前,我也在狩猎队里。你别看狼矛现在那么厉害,以前我也不差。”狼瓒咂咂嘴,似乎正在品味美好的回忆:“我瞄得最准,追踪猎物也是狩猎队里面一等一的,没少往家里提肉,皮子更是一沓一沓的往回搂。可是我有了小琼。”
“小琼生下来之后,我把小琼托付给附近住着的雌兽,想着自己能重新回到狩猎队里。生产后的第一次狩猎,我拿起矛,我瞄得很准,真的,明明跟以前没有任何区别,但扔出去的矛偏了好多。那根以前最常用、最顺手的矛也一下子变得好沉,沉到我的胳膊一直发抖,怎么都拿不住。矛没投中,但牛群已经惊动了,我们只能跑。可就连逃跑我都跑不快。第一次,我给大家拖了后腿。”
“我以为是我好久没操练生疏了,回来之后我偷偷练了很久很久……然后发现根本不是练习的问题,是我的身体坏了、垮了。没有办法,后面我就再也不去狩猎队了,我也没脸再去了。其实那会我有想过不应该那么早生下小琼的,但是祭司和首领她们不这么觉得。她们都跟我说,孕育幼崽,是土地的恩赐,是无可比拟的荣耀。”
“我周围的雌性也是这么说的,她们很高兴,比我还要高兴,她们挤进我的屋子里道喜,把我团团围住。老的、小的,好多只手伸过来摸我的肚子,说要沾我的喜气。我呆在家里没有活干,她们给我出主意,说让我去种地,地离家近,又能补贴家用,又能就近照顾幼崽。她们说的有道理,我就照做了。”
“后面……再后面,我又怀孕了,我又怀孕了。不怀孕又能怎么样呢?打回来猎物的荣耀我是再也没有机会获得了,起码生育的荣耀我还能拥有。就是那把磨合了好多年的矛再也没地方用了,有点可惜。不过也没事,我的孩子们都很壮实,我的地里谷穗个顶个的大,我还有荣耀,足足有五份!你知道吗,每次祭祀,我都是头一批站到前面的,也是头一批吃到肉的,狼矛也是。”
“狼矛还在狩猎队里,他的矛用的跟以前一样好,越来越好,甚至还成了队长。反正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里面,只要有一个人向上走,那这个家庭也是向上的。我拿不动矛,但我抱得动水罐,也抱得动孩子。只要我的家人都吃喝不愁,只要日子越过越好,只要我们紧紧抱在一起,那我就算不能继续打猎,也不亏。”
被至亲背叛而酿成的苦水一旦开闸,除非吐到只剩胃酸,否则很难半途止住:“但是狼矛不这么觉得。他居然觉得我厉害起来,会占他的位置,抢他的功劳。原来他并不珍惜我们这个家庭,原来只有我把我们的家庭看的这么重要,只有我在拼命维护这个家庭,而我竟然这么迟钝,前几天才知道狼矛的德性!曦,我要把狼矛从我的家庭里边踢出去,我再也不愿意跟他呆在一块了,他在玷污我的家庭,玷污我的付出,玷污我的努力。”
“我都想好了。要是把狼矛赶出去,那我就不能再种地了,我得干点别的才能喂饱我和孩子们,现在那张弓就是我唯一的指望。我试过了,射箭比投矛要用的力气小多了,就算是我也能拉得开弓,而且我准头还很好。现在才要入冬,离明年开始狩猎还有很长的时间,只要我拼命地练,明年春末我也能出去狩猎。巫曦,我求你了,下一批做出来的弓先匀一把给我吧!”
一口气把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倾泄而出,狼瓒有些脱力地低着头喘气。反应过来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后,久违的理智和害怕又抢夺过身体的控制权,让她一时之间不敢抬头去看陈曦的表情。
陈曦是非常独特的,她是从外边来的,想法从来都跟她们不一样。陈曦把灰狼部落撕破个口子,把她、把鸦云她们都从既定的未来中掏了出来。
除却对祭司的尊敬和钦佩以外,她已经擅自在心中把陈曦视为隐秘的朋友、危急关头的依仗。倒不如说,正是因为陈曦离经叛道,她才这么欣赏陈曦、依赖陈曦,她才敢把心里那些从来不敢跟别人提起的话统统告诉陈曦。
其实她最渴望作为朋友的陈曦可以理解她,能像以往那样用独特的方法把她再带出去,带到一条新路上,但又害怕在祭司和首领陈曦的脸上看到与狼月、狼葵、那些年长的、年幼的狼兽们如出一辙的表情。
可她已经将自己的肠肚全部剖解干净,赤裸裸地摆到到台面上,现在再要后悔也来不及了。
漫长的沉默消折磨着狼瓒的意志,终于,陈曦张口发表了自己的第一句话:“你真的下定决心离开狼矛,离开原来那个家庭了吗?”
她已经下定决心了,不论再问多少次,都还是那个回答,不会更改。狼瓒握紧拳头,狠狠点头,想用强烈的语气表达自己的坚决,可抬头却在陈曦脸上看到了完全出乎意料的表情。
陈曦的手捂着嘴巴和下巴,鼻孔翕张,眉头使劲往里、往下皱着,皱的实在太厉害了,以至于眼皮厚厚鼓起,盖住了一半的眼球。今天时间很早,天气也很好,帐篷外强烈的日光足以充分地打进下半颗眼球里,以至于陈曦黑色的瞳仁被强光照的发白失真,眼睛上光点闪烁,好像夜晚归鱼休息后的湖面,微波荡漾,一片涟漪。
狼瓒愣愣地看了一会,才分析明白:哦,原来这是一个不忍的表情。
现在狼瓒比还没开口时还要不自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