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倾盆而下,天地猝然变色,仿佛天神在降罚。
密集的雨帘不放过每一个不归家的人,就算是带着伞,亦要被淋得浑身湿透。
不过春日的阵雨,来得急,去得也快,不过半炷香的功夫,罩顶的乌云尽数散去,昏暗无光的天空,反而亮堂了许多。
湿润的雨水渗进泥地之中,吸饱了春雨的嫩草,绿油油得格外好看。
春风一吹,泥土的芬芳卷着潮气,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一点点的小插曲,并不影响今日的雍州主城的热闹——
一排排香车宝马占据了整个城门,进出城的闲杂人等皆得退避三舍。
马车之上,坐满了环肥燕瘦的美人,各个掀帘俏笑,珠围翠绕。
马车前,两名身穿官服的带刀侍卫骑马开道。
马车两旁,亦整齐划一地跟着壮硕的护卫,皆是手握刀柄,开鞘半分,虎视眈眈地盯着围观的群众,在即将步入黑夜的天色之下,单靠刀身反射的银光,硬生生照亮了整座城。
长相端正,各有特色,淋了一身并不影响其气宇轩昂,细细一对比,竟是不比美人差劲。
空气中,满是胭脂水粉的香味,刺激得老少爷们不自觉搓着鼻子,各个贼兮兮得笑着。
偏远城池的女人,各个虎背熊腰,粗声粗气的,没见过世面的粗野男人,哪见过如此莺莺燕燕?
头上裹着头巾,亦或简单用木钗挽了个髻的妇人们,亦是不甘示弱,大胆地讨论着佩刀的威猛男人们。
脸,胸,腰,屁股,手,腿的话题中,好不容易掺了点正儿八经的问题:
“这是哪儿来的达官显贵?”
“还能是哪?定是皇城来的呗!像是我们这般的小城池,就是将这些个喝露水长大的美人,全送给咱们知县,他也养不起!无福消受哦无福消受哦!”
“瞧你们老鼠子眼睛——没个见识!还能是谁?肯定是咱们岐国屈居萧二皇子之下的巡按御史姚国舅啊!我家怎么就没出个受宠的贵妃姐姐呢?给我也捞个神仙官职,带着香车美人,全国各地周游,既拿俸禄又逍遥自在的,简直快活似神仙!”
“得得得,就你长这熊样,你要有个姐姐,别说皇帝看不上,咱城东四十好几的老光棍,都未必能看得上哈哈哈。”
话题一偏,很快又聊上了身体部位。
……
谢恒几人赶回主城时,见到的就是如此人山人海的场景。
怕背着两具尸首引起恐慌,早在远离城池的一处地方,寻到一个野狗刨出的土洞,将两人塞了进去,再在洞口铺了好几层的野草与枯枝,以掩人耳目。
四人在离城门五里地的位置站定了,再难挤向前一步。
早在大雨落下之前,谢恒便捻了一道避雨咒,同行之人靠近行走,所过之处,寸雨不沾。
与围观的一大群落汤鸡比起来,简直干净得不像话了。
周丁兰问道:“子骞哥,你可曾听爹提起过,今日有何大人物要来?”
周子骞认真想了想,确系并无此事:“没有。”
“谢公子,花姑娘,劳烦在此等候片刻,我上城楼问询一下。”
兹事体大,周子骞拜别了谢恒二人,便推搡着挤挤挨挨的人群,一路往城门而去。
半炷香的功夫过去,才跟在一名带刀守卫身后回来了。
刀剑无眼,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百姓们,主动退让开来,这才让回来的速度比去时快了许多。
周子骞累出了满额的汗,无暇擦拭,便急忙跟几人汇报着探查来的消息:“是姚御史来雍州巡查了!”
周丁兰一点就通,惊喜道:“姚御史?可是那个三步不离女人的挂职姚御史?好酒美人招待即可,这好事竟然也轮到咱雍州了?”
周子骞连忙呵斥道:“丁兰!休得胡言!姚御史乃当朝国舅,奉圣上之命巡查各地,岂是我们这般平民百姓可以置喙的?”
周丁兰讪讪得瞄了眼谢恒二人,不敢再说话了。
周子骞朝两人恭敬地施了一礼:“皇城来的御史不好开罪,谢公子,花姑娘,我已命人开了条小道出来,且随我先行进城吧。怠慢之处多有见谅。”
“巡按御史来访,家父恐要专心招待,无暇接见二人,今晚就请先在县衙居住一晚,过些时日,我再与家父引见。”
谢恒:“无妨,公事要紧。”
四人跟着带刀守卫进了主城。
排成长龙的香车宝马,行进如山蜗,待几人进了城,队伍仍有一部分吊在城外。
城内不如城外拥堵,周子骞很快于侧边赶超马车队,带着几人先行往县衙而去。
结果不料,行了一段,只见城外热闹,城内亦不遑多让。
行经井市时,只见一群妇人挤在城内唯一一家书肆门前,在高声讨要着说法。
各个所穿衣裙虽不崭新,但身上至少佩戴一件发髻首饰,显然是偏僻小城里家境略殷实的人家。
人群中,站在队伍最前头的略有点姿色,但皮肤黝黑的妇人指着坐贾骂道:
“王小四,你个没良心的卖货郎!姐姐们平常没少帮衬你吧?有要用到纸笔的地方,首选光顾你家书肆,有哪家出了个会读书的男儿郎,也倾情向他们推荐你!
结果你就是这般报答姐姐们的?说什么喝一口你家的美容水,就能返老还童,永葆青春,一口黑糊糊的水敢卖一贯钱!
我看这才不是太上老君庙中求来的美容水,这是你老娘的骨灰掺兑的吧?可别孝死我们了!”
坐贾将书肆的大门关闭,又用臃肿但虚不受补的身子,挡住入口,生怕这群粗俗妇人急眼了,冲将进去,将昂贵的文雅货,全给糟蹋了。
大门旁,立着一张小矮桌,矮桌上,摞着几列高高的空碗,空碗旁,只剩下一只盛着黑水的碗,其中所盛,想来正是妇人言及的美容水。
“姐姐啊,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呀。凡事讲究个循序渐进不是?”
坐贾双手合十,头头是道地起着誓:
“我向大祭司发誓,我是亲眼瞧见个姑娘,喝了这美容水,一下年轻了十岁呢!一口下去,立竿见影,皮肤跟剥了壳的鸡蛋一样!
就在蓬莱仙岛的太上老君庙里,我那日起夜出恭,半梦半醒间误闯入了仙境,全程我都看着,跟变戏法一样!
我依葫芦画瓢斥巨资求下了这美容水,仙药难得,我顾念着姐姐们的好,这才勾兑出了一小桶,让每个姐姐们都能沾上仙光!”
可怜这坐贾,去县衙的路上,跟丢了债人,立觉不妙,慌不择路地追去了县衙,结果既给不出欠条,也拿不出信物,门子问他债人的名姓,坐贾依旧哑口无言。
门子脸色一变,喊人拿下了这个胆大妄为的行骗者,并打了他十大板子,才丢出了衙门。
可怜三十好几的坐贾,说破了嘴皮子,也没人愿意听信他描述的债人的长相,搬出罗纹纸合作方的身份亦是无用。
靠着祖上传下的书肆,虽无法大富大贵,却也一直衣食无忧,屁股开花,可谓是头一遭!
不过到底是皮糙肉厚的乡野人,寻医问药修整了一日,就生龙活虎了。
所谓无奸不商,早就想在藏起的那团沾了女客官口水的罗纹纸上做文章的坐贾,将踩在他脑袋上吃霸王餐的那对狗男女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在赔完对面成衣铺的两套衣裳钱后,心安理得地在店门口摆摊招呼了起来。
哪家女人不爱美?罗纹纸灰所泡的水,若真有奇效,区区五百两纹银,根本就是手到擒来!
如今钱收了,东西卖了,坐贾却傻眼了,那俩狗男女莫不是变戏法坑他呢!
坐贾虽然心虚了,但打死都不能够承认的,否则回的一点血得重新吐回去不说,少说还得再挨一顿毒打!
坐贾搓着手赔笑道:“左右不过一贯钱,各位姐姐既能买得起我家店铺之物,买下这一口美容水,也不过手插肚脐眼的事不是?”
为首的妇人伸手专打笑脸人,指着自己的眼下皮肤道:
“少废话,现在是这一贯钱的事吗?现在是你这口天价美容水,一点效果都没有,连我脸上的一颗斑都祛不掉!呸,还贼难喝!”
坐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姐姐啊,你容我再说一句,你看你眼下的蝴蝶斑又黑又密,明显有些年头了。我这美容水到底是经过勾兑的,效果不及那姑娘,也是情有可原。不若你再买几口尝尝,也许就有效果了呢?”
妇人上前几步,重重戳了戳坐贾的胸口,唾沫横飞地说道:
“一贯钱一点用处都没有,王小四,你还想框我几贯钱?我管你仙人庙里还是臭水沟里求得的这美容水,麻溜的把我的一贯钱给退了,否则我带上我家那口子,把你家店给砸了!”
体虚的坐贾差点没被推得一屁股坐下,擦了把脑门上的汗后,继续说道:
“好姐姐啊,不是我非要赚你们这一贯钱,主要我也是花大价钱买来的,老本全押进去了。我靠着这点小买卖养家糊口也是不容易,虽然想让姐姐们越来越好看,但好歹得把本钱拿回来不是?”
吵吵囔囔的人群,听坐贾的意思,是不肯还钱了,急得亦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了:
“你家就那不生珠的老蚌,哪来的口如此大?退钱退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