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绵绵,陆小凤正驾车赶往福州,他要去的乃是福州一个名为宁县的小小县城,他酷爱行遍大江南北,因此朋友也多遍南北,福州他自是曾经去过,但不见得宁县他就去过,而这一次他千里迢迢赶去福建,正还是由于他的这个朋友的缘故,也可以说,是他两个朋友的缘故。
陆小凤马车驾驶得极快,甚至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速度要这么快,是怕来不及见到他朋友的最后一面,还是因为什么缘故?这点竟然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心头有一种玄而又玄的感觉,叫他必须再快一点,否则……
否则什么?陆小凤也不知道。
马车在颠簸的道路上前进,暗青色的车帘随着马车前进的动作飘来飘去,因此马车内的人也跟着如同大海波浪上的小船一样跟着东倒西歪。
陆小凤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着两个至关重要的人,其中一个是他的好友,前南王府总管江重威,而另一个却是江重威的前未婚妻子,如今的表妹江轻霞。
江重大马金刀地坐在马车内,跟随着马车上上下颠倒,却始终不动位置,他有一个好的马步功夫,这自然是他自小苦练的结果,他今年不到四十岁,正值壮年,此前声名赫赫,极受人尊崇,像他这样的人,本该闯荡出一份事业来,或许应该说,他本来是有一份大好事业的,可所有的希望与前景都尽数在绣花大盗前来的那个晚上成了泡影。
他成了一个瞎子。
这个世界上论起恨绣花大盗的人,他绝对是是首位,他本以为自己对他的恨已然到了一个极限,可陆小凤的到来才让他明白,原来恨意是没有极限的。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伤他的人,致使他成为一个瞎子的人竟会是他的知交好友金九龄!分明此前他们还在其乐融融地喝酒啊!
他能接受绣花大盗是任何一个无恶不作的匪贼,可他无法接受,那个人是金九龄!一种引狼入室的痛苦烧灼着他的的心,甚至他怨怪起了自己,他果然不配有这双眼睛,连是非黑白都看不明白。
可当他能够接受时,他对金九龄的恨意已经没有尽头了,他不在乎陆小凤驾驶得快,他只怕他不够快。
江轻霞也默默不出声,她的心神也早已飘远不在马车内,就在昨日,大姐公孙兰传来消息,命她到福州去,她还未启程便遇见陆小凤,她有预感,大姐的事只怕和江重威的事也有关。
一辆马车,三个人,俱是不同心情,但对于赶往宁县的心是一样的。
受绣花大盗一案迫害的人很多,时间来不及,陆小凤只能请来三个,马车上的江重威是一个,华玉轩的华一帆是一个,还有镇远镖局的常漫天也是一个。
三辆马车在宁县石碑前汇合,江重威居所比起那两人来说已经是近的了,竟然来的最晚,陆小凤心下道,只怕他们急切的心不比自己要轻。
是啊,面对伤害自己的凶手,谁能保持平静呢。
华一帆的管家见陆小凤跳下车,忙问:“陆爷,敢问咱们现在要去哪里?”
常漫天的大徒弟扶着老爷子下来,常漫天今年已经快六十了,往年强壮似年轻人的身体在遭逢大变之后骤然垮倒,一头黑发尽数白了,但观神情倒还算平静,不似华一帆、江重威这般阴郁。
面对六张或是期待或是冷漠或是愤恨的面孔,陆小凤心头沉甸甸的:“先往衙门去吧。”
钟芙是捕快,捕快办案,自然在衙门。
其余人都是一愣,或许他们心中还正惊奇,什么时候江湖案子轮到衙门管了?可是转念一想,不错,既是镖银,又是古董字画,衙门管正是合情合理的。
忽得一阵马蹄哒哒声由远及近向着七人而来,马蹄声快且脆,常漫天忽道:“是个练家子。”
他眼睛虽然瞎了,耳朵却正好使,常年走镖让他有一双极为利落的耳朵,观心态,竟是受伤三人中最好的那个。
不多时,一匹马赶到眼前,马上是个着紫衫的年轻姑娘,可这人虽然年轻,但气息平稳,只怕功夫不低,马上女子一见到陆小凤便一拉缰绳,马匹便稳稳停下,她下马,一双眼睛直视向陆小凤:“可是陆小凤陆公子?”
陆小凤被这双眼睛一瞧,暗暗吃惊,好锋利的目光,他道:“我是,姑娘是莫不是钟班头的人,可是出了什么差错?”
他心头猛跳,钟芙此前从未曾提起要派什么人来,何况已经到了宁县,还要派什么人来呢?
果然那女子道:“我家楼主被人截住,此刻还未进县城,楼主吩咐我请陆公子及诸位稍后,她片刻就来!”
陆小凤大惊,一双眼睛圆睁,面上拂过一抹惊怒:“是什么人?”
他虽然不知道钟芙功夫如何,但她身边还有一个花满楼啊,便是这样还要说是截住,那截住他们的人岂非大有来头?
其余人听到有人截人,纷纷把目光对准紫衫女子,眼下截人的还能为什么,只怕就是金九龄了!
紫衫女子仿佛没有半点情绪波动,就算陆小凤声音听起来已经紧迫至极,她还是不紧不慢的,她半点废话不说,半点关子不卖,只平淡地道:“黄山古松居士、武当木道人、少林苦瓜和尚。”
人人都尊称一声苦瓜大师,她偏不,偏要和尚和尚地喊人,若是平常时候,陆小凤一定要笑的,可此刻他笑不出来了。
这三人名头一个比一个响,尤其最后一个,他是金九龄的师兄啊,这一次三人远行是为谁,已经不言而喻了。
江重威立马转头看向陆小凤,他人已经瞎了,可此刻神情却仍旧如往常一般正气凛然,他沉声道:“咱们也去!”
他虽然不认得钟芙是谁,此前也不曾听闻过这个姑娘的名字,但没得别人卖命为他们出头,他们却龟缩在背后的道理。
他话音落下,那边常漫天和华一帆都已经上了马车,看来所思所想和江重威并无差别。
陆小凤去心似箭,忙对紫衫女子道:“姑娘请带路。”
紫衫姑娘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常漫天的大弟子暗暗瞧着,就知道这人是个御马好手。
八个人四匹马哒哒向着宁县外驶去,江轻霞在马车中心神不宁,方才上马时,那紫衫姑娘分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冷冰冰的,看得她心头发凉,她是什么意思,莫非叫她看出什么来了?
江重威忽然道:“轻霞,你不要去了。”
江轻霞怔住:“你说什么?”
江重威内心放不下的只有江轻霞,此番前去,自己倒是无所谓,只怕看守不及害了轻霞。
江轻霞含着薄怒:“什么都不要说了,以前我多赖你看护,眼下撇下你去,我成什么人了,是好是歹,咱们在一处,也该有个照应。”
她说完,便扭头向一边,不发一言,她目光低垂着,江湖凶险,再跟着大姐也不是办法,或许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了。
……
半夜时还是细雨微微,快天亮时雨势便收了,空气中弥漫着雨后山林的气息,冷冷的,叫人精神一震。
辛叔茂已经如临大敌,紧紧牵着马匹缰绳,目露警惕地看着前面三人,这三人一个圆脸和尚是少林苦瓜大师,两个一黑一灰的道人打扮,是武当木道人和黄山古松居士。
钟芙并不下马,昂扬着马头站在三人身前,她不下马,花满楼也沉默着不下马。木道人同古松居士暗暗皱眉,心道,好无礼的女娃子,怎么连花满楼都跟着如此了。
他三人一看就是来找茬的,难道还指望钟芙给他们什么好脸色看吗?
苦瓜大师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女施主有礼,你手中金九龄乃是我佛门不肖弟子,他在外作恶是我等管教不严,盼望女施主将他交于我手,少林必定严加惩戒。”
钟芙甩了一下马鞭,好笑道:“哦,原来这绣花大盗是你们少林出来的,你们少林还真是‘卧虎藏龙’啊,今日倒是见识了。不过,可惜了,他到我手上便是我的犯人,什么时候官府做事要少林管了,你们少林未免也太自大了些。”
“他作恶时你们不管,待我将他拿下,你们倒是蹦出来了,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她言语中对少林并不恭敬,连木道人和黄山居士听了都紧皱眉头,苦瓜大师倒还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样子,她眉头一皱,这就是佛家慈悲吗?
苦瓜大师苦笑道:“女施主稍安勿躁,师弟做下此孽我少林上下愧悔无地,但他毕竟是少林弟子,也合该由少林惩处。”
此刻,连花满楼都听得明白,苦瓜大师只怕是为了保住金九龄仅剩下的清名,所以才要带他回少林接受惩罚,这个弟子被少林寄予厚望,就算是没有成为一代高僧,但也是少林的心爱弟子,只怕是不想叫他被外人欺凌侮辱,即便他才是那个加害别人的人。
钟芙冷冷地笑,笑声中满含讥嘲之意,她道:“说什么严加惩戒,我看是要包庇了吧,不错不错,常漫天、华一帆等人固然势大,可又怎么抵得过少林的大腿粗呢。”
古松居士和木道人都是武林中成名多年的前辈,何曾受过如钟芙这般年轻人的冷言冷语,他们今次过来自以为只是陪着苦瓜大师走了一道,其实旁人都觉得他们是暗暗施压,迫使她放开金九龄。
至少辛叔茂是这么想的,他心头冷笑,这些江湖前辈也不过是些蝇营狗苟之徒,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古松居士脾气最差,此刻冷冷地道:“我就问你这个小娃娃,人你到底是给不给吧。”
“偏偏不给,又待如何。”她目似冷电,全然不给他半点面子,手持马鞭好整以暇等他动作,说话却忒得气人。
花满楼面色沉凝:“居士,金九龄犯下数桩大案,牵连者众多,又有平南王府在内,本来就是朝廷管辖,这已经不是江湖械斗,苦瓜大师要人,且无这个道理。”
其实花满楼心头疑惑,他们白天才将将拿下金九龄,怎么才到晚上,苦瓜大师等人便赶来了,莫非这时此前金九龄安排的后招?可是那也说不通啊。
苦瓜大师心头踟蹰,其实他来到这里时并没有预想到眼下这般僵持的局面,也可以说,他此前更未想到的是他的师弟金九龄,才是做下绣花大盗一案的元凶!
知道消息时,他失手砸碎一个杯子,他向来手稳,若非心慌至极,怎会犯下这等错误。
金九龄的性格他是晓得的,他此来福州也是希望将他带回少林受审,还要给常漫天等人一个交代,所以包庇是万万不会的,这原该是武林之中心照不宣,所以才会有清理门户一说,可却在钟芙这里碰了一个钉子。
也可以说,以他如今的名望,不会想到有人敢拦他,怕是陆小凤都不会。
古松居士见花满楼也拦在身前,不免皱眉:“花公子,想你是大家公子,这等道理都不懂?金九龄是少林的人,他犯了错,带回少林受审岂不是应有之理。”
他又道:“论理,我与你父平辈相交,我乃你长辈,论江湖名望,我是你前辈,岂有长辈、前辈站在马下,小辈、晚辈驾在马上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