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北风凶狠地瞪着桑青:“你少说两句会怎么样?”
“即便要阻碍我们,此时也无法更改。除非——”采桑子的目光放在江执身上:“如果他们想要毁掉我们这几天的努力,唯一的方法就是直接毁掉阵眼,也就是那枚玉佩。”
江执瞬间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我会好好守着它的。”
这一夜所有人都难得睡了个安稳觉,梦里没有奇怪的声响,也没有无法跑出去的漫长道路,没有突然出现在梦中的突兀鬼影。
第二天吃完早饭,祝北风和程镜秋一起去七楼点星。
“这是贪狼,天枢,玉衡——”
祝北风一个个念着七星的名字,程镜秋没有如他意料之中一样嫌弃他的碎碎念,反而耐心地听着,似乎她从来都不曾说过那些阴阳怪气的冷笑话。
“程道友,你觉得江医生值得信任吗?”祝北风精挑细选问出自己的问题。
“我信任,不代表她值得信任,我不信任,也不代表她不值得信任。”
本就忙得焦头烂额的祝北风被绕得头晕眼花:“什么意思?”
“信任这件事归根究底,并不是你信任谁,而是基于你自己对这个人判断,给出的结论,如果可以被轻易动摇的信任,那就不算信任。如果我信任一个人,那么我绝对不会怀疑他,因为怀疑他就是怀疑我自己,而我,从不怀疑我自己。”
“即使我现在说服你相信我,你也会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产生怀疑,那我此刻的说服没有任何意义。”
程镜秋难得语气平和地给祝北风解释着。
祝北风被这一长串的信任和怀疑给绕得更加头晕目眩,好在程镜秋留给他的思考时间足够多,多到祝北风明白过来: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是这个道理。”祝北风斟酌再三,坦言:“我听到你和朝夕的话了。”
“我知道。”
程镜秋也坦言。
“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祝北风警惕而审慎地看着程镜秋,他看不透这个人,但他既然选择问出口,就只能选择问到底。
“如果有一天我让人看清了我的目的,那么对我来说,恐怕意味着死期将至。”程镜秋合上膝盖上的书。
祝北风捏了捏自己的拳头:“我要开始移星了。”
思来想去,祝北风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厚厚一打符箓:“程道友,若是有什么不对劲,你只管打出符箓去……”
又想到什么,祝北风掏出一柄桃木剑:“这剑虽然不如我师父那一柄,但驱散些许小鬼还行。”
将剑递给程镜秋,祝北风才发现程镜秋坐在轮椅上,如何使得出剑,稍微一动就会卡在轮椅缝隙之中,程镜秋接过剑随手挽了个剑花,一开始她的动作缓慢,似乎在适应这柄剑,但随着短短三分钟后,程镜秋的剑花漂亮得祝北风移不开眼睛。
祝北风又想让程镜秋拜入师门了:“道友,你真的不想入玄门吗?你可以当我师姐!”
“没空。”程镜秋将桃木剑横放在膝盖上。
祝北风尴尬笑笑:“我就是随便问问。”
随后,祝北风站在一早选定的方位上,口中念念有词。
“五方行尽,七星易位!换!”
顿时,原本攀附在墙壁上的星辰的受到指引一般往北斗七星的位置缓慢挪动着,祝北风额头汗水潸潸,口中气息逐渐紊乱,他强自稳定心神,满心杂念尽数排开,一心只想眼前的移星之事。
突然,处在楼道正中间的电梯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电梯门,缓缓打开,有什么东西从中飘了出来。
祝北风大气不敢喘一声,排山倒海的压力冲击而来,虽然看不见,但眼前止不住一阵金星,他想开口提示程镜秋做些什么,张嘴好几次却说不出一个字。
浓烈的黑色气息环绕住祝北风的身体,也在程镜秋身边涌动不息。
程镜秋眉头微皱,桃木剑向前一刺,这一刺的速度很快,快到几声悲吟凄厉地回荡在回廊之中,程镜秋面无表情地收回桃木剑,横扫而出,最前面的雾气被挥开,但后面的雾气却像滔滔不绝的洪水一样不知疲倦地朝着程镜秋涌来。
黑色的漩涡之中,程镜秋注意到这漩涡的中心,她伸手夹住一枚符箓,抖动手腕甩出,符箓直直朝着漩涡的最中心而去,可半路却被裹挟着卷入黑色的雾气之中,转眼这符箓如水滴入海,灰飞烟灭。
程镜秋轻啧一声,并不气馁,手中又是一枚符箓冲着那漩涡中心而去,这次她甩出符箓的角度更加精准,就如同她随手甩出的刀片一样。
黑色的漩涡喷涌着令人发抖的不详气息,眼看着已经一点点迫近程镜秋的身体。
“没有人期待你出生!哈哈哈哈——”
那个提供了一条染色体的男人癫狂地说着。
“程镜秋,你摆臭脸给谁看呢?”
学校那些根本不懂苦难为何物的同学们恐惧又无法忍耐地叫嚣着。
“你没错,为什么你爸爸要打你?”提供了另一条染色体的女人如是说。
“无论你装得多么像正常人,你依旧是个怪物。”微仓山的人惧怕又厌恶着。
“你讨厌你,曲红缨。”临时的队友说。
“她是一个冷血动物,你怎么可能保证她做得到对联盟的忠诚?”考核的教官惋惜却坚决。
所有的声音同时在程镜秋的脑海中炸开。
而她,依然稳定地挥动着手中的那枚桃木剑,根植在神经中的声音似乎对她毫无用处,能够把普通人逼疯的癫狂话语她视若无睹。
程镜秋淡漠地扔出第五枚符箓,符箓精准无误地击中漩涡中心,那些杂乱无章的声音霎时停顿一瞬,下一刻,更加激烈地爆发出来。
“世界的本质就是纷争,无穷无尽的纷争,即便你救了十三洲的人,可是他们依然会陷入新的纷争,你的所作所为,根本没有意义。”
“他们不该死吗?他们该死!他们享受着至高无上的权利和荣耀,却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死活,他们和我有什么区别?”
“我只不过是让这些渣滓去该去的地方,有什么错?”
“我想我们是同类人,我们的心中都藏着一个魔鬼,不,也或许,你是魔鬼本身。”
任务中的那些对手不知道自己的真实姓名,可是他们的声音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要合力将此时此刻的程镜秋绞杀。
“那么,你到底是在为什么,而努力呢?队长。”千万个马赛克一样的画面中,微蓝站在一片瓦砾之中,他仰头看着身侧的曲红缨:
“队长,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努力呢?”
“你听。”
瓦砾和废墟构成的小山上,有几个孩子围着一个临时搭建的秋千在追逐奔跑,他们的脸上满是泥泞,汗水和血渍。
他们有人缺了腿,有人少了胳膊,有人听力低到听不见雷声。
可是,温柔的晚风远远吹来他们的歌声:
“你听,废墟之上,依然有人在歌唱。”
即使明天他们就会凋亡。
程镜秋用力握住自己脑海中的桃木剑,指关节泛出诡异的白色。
紧接着,她将这柄桃木剑朝着漩涡之中投掷而出,如同她投掷出的符箓一样,这桃木剑精准无误地钉在漩涡中心,发出铮然的弹动声。
黑雾定格,随后如潮汐一样缓缓退入电梯之中。
祝北风阖动嘴唇,直到黑雾散去后半个小时,他才从无尽的梦魇之中清醒过来,整个人像是从水中捞出来一样。
侧头看到程镜秋的那一眼,祝北风飘浮不定的心逐渐落到实处:“我,多谢你,程道友。”
祝北风扫了一眼钉在地上的那柄桃木剑,这桃木剑恰巧正中对面死穴,他不由得再次看向程镜秋:“你真的不会阵法吗?”
程镜秋的语气极淡,比以前更加淡漠:“看过几次。”
祝北风撇撇嘴,看过几次!看过几次就能精准命中!
祝北风抽出另一柄备用的桃木剑,支撑起自己的身体,随后无声地移动最后一颗天枢星。
暗淡的天枢星随着祝北风的指尖而动,一个看不见的路障拦住天枢星的去路,祝北风浑身上下被汗水浸透,他连要紧牙关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将所有的力气汇聚在自己的手指间,极力指引那颗出现在错误位置上天枢星回到原本的位置。
“七星归!”祝北风由身体最深处迸发出一股极强的力量,他不知道这股力量的来源,但他清楚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于是,暗淡的天枢星突然突破层层阻碍,冲着原本的位置飞奔而去,如一道浅亮的流星划过漆黑一片的天空,明亮的北斗七星逐一亮起,散发出微弱而坚强的光芒。
祝北风瘫倒在地,颤颤巍巍想说什么,到了嘴边才发现自己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整个人从海水中捞出来一样,散发出咸腥的湿气。
*
九楼,云祉长久地将目光放在那一座大楼模型上,上面那源源不断的红黑色气息突然暂停运转,一股横生的清气细弱地,如菟丝花一般攀到大楼之上。
云祉第一次生出被蚂蚁愚弄的羞耻:“你为什么没有阻止她?!”
他在问面前的朝夕,朝夕眼神在疗养院模型上停顿一瞬,随后弯弯嘴角:“我去找了,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发现。”
云祉轻笑一声,扬起眉毛:“什么都没有发现?”
“没错。”朝夕淡淡地说:“不过我去看过你说的阵眼所在,守在那里的,只是一个小卒子而已。”
“你有把握毁了阵眼?”云祉依然是居高临下地问。
“我有把握,可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朝夕事不关己地说:“云先生,虽然我不希望看到程镜秋好好地活着,但我也不喜欢看你这么和我说话啊。无论你是什么身份,可我从来不屈从于谁,希望你明白这一点,我们是合作伙伴。”
“哪怕你因此而死也没关系吗?”云祉淡声问。
“云先生,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朝夕的语气不疾不徐:“明明你拥有随意摆弄他人命运的能力,但你却不得不受限于某些看不见的力量,你甚至没有办法亲自动手杀死任何一个人,我说的,对吗?”
朝夕最后两个字咬得极轻:“那么,空有一身力量,甚至能改变规则的你,却又是某种意义上的植物人,是吗?”
云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意识到自己眼前这个可以随意摆弄的棋子在不经意间,扼住了自己的脖颈。
“别这么紧张,云先生。我只不过是想从你的规则当中获得一点微不足道的利益而已,刚刚说了,我们是合作伙伴,不是吗?”
“你到底想要什么?”
“放心,在你的能力范围之内。”朝夕站起身:
“那么,该去和我们的江医生谈谈心了,否则,你瞧不起的那些蚂蚁们,真的会把你这头无法移动的大象蚕食一空。”
采桑子给江执留了一个小巧的阵法,阵法幻化出这座楼的形状,细节上看不出什么,但江执知道点亮一层说明他们成功一层。
她发现祝北风说得没错,自己现在就是被大圣画地为牢的唐僧,外面的人和邪祟伤害不了自己,但前提是自己不会主动走出去。
而现在,整个阵法当中只余下自己所在的第五层是被程镜秋给的玉佩强行点亮的。
自己只要再坚持一下,坚持一下就可以!
一阵规律的脚步声响起,江执带着些喜悦看向脚步声的方向,脸上的表情却不自觉地凝重起来。
朝夕。
江执看不懂朝夕,当然江执看不懂的人很多,比如程镜秋,比如眼前的朝夕,但是就如程镜秋之前所说的,小动物们总是有一种天然的直觉,来分辨谁更加危险。
而江执的内心非常确定,朝夕更危险,即便他表现出来的像一个好人,江执没有忘记于赫的死。
五楼的灯突然黯淡下来。
朝夕淡然地看着江执,目光柔和,如一个良师在看自己最得意的学生,这种目光对于江执来说杀伤力十足。
“江医生,我们聊聊。”
“朝夕。”江执有点害怕地开口,虽然朝夕长了一张看起来就让人心生好感的脸,但是江执却不敢因此放下一丝警惕。
朝夕坐在门外的长椅上:“不用这么戒备我,看起来你现在有点无聊,我们随便聊聊。”
江执并不想和朝夕“聊聊”。
“看得出来你不想和我聊天,但总归时间难熬,为什么不找点事情打发打发时间呢?”朝夕的语气很温和,温和得让人不自觉想放松警惕。
江执捏了捏拳头,随后道:“我没什么好聊的。”
“别这么紧张,江医生,为什么不听听我想聊什么呢?”
“比如,程镜秋这个人。”
江执心中略一咯噔,表情出现微妙的变化,朝夕捕捉到这一个瞬间,缓缓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