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身消散。
肉身坠落。
纪筝和崔惊樾,分别接到了自己的师父。
扶摇子情况尚好,就是耗命。他由纪筝扶着,从广场走到廊下,随意找了个能避雨的地方,自己盘腿坐下休养生息。
中途,他睁了眼,灯阳师徒俩还在广场恶雨里,一个躺着,一个跪抱着。
扶摇子:“看看你灯阳师叔去。”
纪筝:“我怕他暗算我。”
“你!他都被咬成那样了!”
纪筝:“那是他自找的。”
扶摇子气得想拿拂尘打,一看,自己拂尘已在战斗中断开,就剩半截,不由苦笑,人都老了十几岁。
纪筝还是怕他气坏了,从蘅皋宫找了两柄雨伞,一柄给倔强的扶摇子挡在身前,免得凄风苦雨侵身;一柄自己撑着,往崔小花他们走去。
她却没有走到跟前,而是隔着一小段距离。
就是毒蛇,没有完全死透,都要防它反咬一口。
何况人。
人心狡诈难防。
她吃过一回亏,就不会松懈第二次。
灯阳已被咬得血肉模糊,看见纪筝还隔着他和惊樾一段距离,撑伞站着,焉有不明白的。
老朋友为了和他这一战,也用了法身,寿数无多。
纵是今天他死了,要冰释前嫌,简直是说天书。
不如做绝了。
给各自徒弟撑腰到底吧。
灯阳弹坐起来,一把猛抓住崔惊樾的手,“惊樾,莫怪我。”
说话时,身上的碎肉都在往下掉,眼眶里就像要流血泪。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崔惊樾回握灯阳的手,“徒弟不怪师父,师父是为了我。”
灯阳欣慰一笑,“你是五师姐的孩子。”
他必须护住五师姐的孩子。即便这孩子身上有一半那个男人的血。
“未来镜早已显示。”
生死一线,灯阳摊牌,“她纪筝若不死,你崔惊樾必死。我也想争一争。”
崔惊樾一把抱住灯阳,哭道:“我死,我死,大家便不必争了。徒儿愿意一死。”
灯阳无奈地闭上眼,“好孩子,你太善良了。”
正是惊樾心太纯真,他、扶摇子,甚至纪筝,都很少让他接触黑暗不好的事物。可从今往后,他不能护他了。
惊樾的命,又有谁为他去争?
这傻孩子,怕是他一撒手,就愿意自刎,成全了所有人。
灯阳狠狠心,怒道:“我死了,你必须为我复仇!”抬手指向雨中的纪筝,“杀了她,活下去!”
崔惊樾抱紧师父,不住地摇头。
温热的眼泪,沁入灯阳的伤口,灯阳疼得颤抖。
灯阳也知道,惊樾这孩子,不可能答应。
他故意当着纪筝的面这么说,也只是希望,人为地给他们师姐弟之间,多制造些嫌隙。
来日反目成仇,两边都可拿他灯阳作筏子当借口,而自己不用做坏人。
灯阳撑住最后一口气,扒住崔惊樾,咬牙切齿地耳语。因激动,脖子青筋毕露。
他终于倒下了,五指挛缩,伸向天空,嘴角含笑。
五师姐,你来接我了。
烛火之微熄灭,灯阳咽气了。
纪筝没听到最后灯阳的话,远远问道:“崔小花,他最后同你说什么了?”
崔惊樾抱着师父迅速发冷发僵的身体,自己也佝偻下去。
如同一条淋着暴雨、无家可归的小狗。
生平第一次,他没有理睬纪筝。
也是纪筝生平第一次,没有得到师弟的回应。
纪筝心里不定,口中放缓了语气安抚。
“不管他说什么,你都不要信,他会引你入邪道。”
崔惊樾猛地起身,回望纪筝。那双灿晶晶的眸子里,满是沉痛和难以置信。
刺得纪筝皮肤发疼。
纪筝不由倒退一步,“师弟,抱歉,我不是有意毁谤师叔。只是……”
“没说什么。”
纪筝愣住。
崔惊樾一字一句,“师父临终……让我好好活下去。”
纪筝说不出话了。
心里生出无边的心疼。自己也不知从何而生。
崔惊樾垂了头,替灯阳合上眼皮。
再狰狞的面目,再强大的术法,人死如灯灭。
最终,脱去一切俗世外衣,师父也只是一个垂垂老矣的人。一个想徒弟好好活下去的人。
那么简单,也那么无力。
雨水浇打在残身上,雷声滚滚,宛如送葬哀乐。
崔惊樾伏尸恸哭。
“师父——”
雨水毫无区别地砸下,像在拍摩他的后背,像安慰。
崔惊樾撒谎了。
生平第一次,崔惊樾对小师姐撒了谎。
用尽最后的力气,灯阳扒住他耳语的遗言,并不是让他好好活下去。
而是——
“惊樾,惊樾……听我说。”
“只要你魂魄不全,就有一线生机。”
“千万……千万不能让他们,为你补全一魂三魄。”
这才是灯阳最大的秘密。
这才是灯阳,狠得下心,将嫡亲徒弟,骗下悬崖,抽魂取魄,让徒弟发疯都在所不惜的原因。
失魂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