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庆历十一年的除夕鹅毛大雪中翩然而至。
雪中家家都换了新桃,一年之中最重要的日子已然来临,家家户户都热闹的放起鞭炮。不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处处可见喜气洋洋。英国公府却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半点不见喜气。小至斋更是一片寂静,下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自从上次大觉寺中失火夫人受惊回府后,身体更是不如从前,御医日日进出于府中,连连叹气却无可奈何。公子看着倒是与往日无异,只是今日从玉门关传来的消息,国公爷回朝途中,方至玉门便遭到了袭杀,落入黄河之中,下落不明。一时之间朝野震动,府中也乱了起来,陆易与陆昊叫嚷着要去往沧州稳住军心,已然上表圣上。圣上颇为嘉许,赏赐了他二人不少金银,临朝乃言:“陆氏一门忠烈。”
陆元叹闻言淡淡一笑,一门忠烈?玉门关并不在沧州城,沧州才是与北戎相接之地,值此冬日,北戎尚且于迁徙之中,又有多少可能大费周章的越过沧州城来截杀父亲?思及此,陆元叹与魏蛟低声耳语几句,魏蛟越听越是心惊,但深知此事重大,亦将陆元叹所说的全然记于心中,转身下去照他说的做了。
远远近近的鞭炮声渐次响起,陆元叹推开窗子,寒冷刺骨的风豁然而来,任谁都该瑟缩一下,可他生生的一动未动。他看着院中无声下着的雪,闻到了淡淡的鞭炮的烟味,犬吠与远远近近的喧哗声以及此前种种一点点的离他远去,仿佛昨日的自己不知觉中已然消失。
第一次,他感到无助与孤独。这种无助无人可解,这种孤独无人可诉。有关他父亲的死活之事,他根本不关心,只是他若是命不好死在了途中,不仅府中有的乱,恐怕朝中与边疆亦有的乱,他还不能死。
烛影在陆元叹身后隐隐绰绰来回跳动,映不到他布满血丝的眼中早已克制不住的晶莹。一滴冰凉的泪水缓缓从他的眼角溢出,陆元叹的嘴角却缓缓的弯了弯,人间的险恶,他已然在三两日中看了个遍。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仿佛眼前的雪都被那几串脚步声催的快了不少。紧接着就传来拣枝惊慌的声音:“公子,夫人怕是不好了,您快过去……”
她话还未说完,陆元叹早已似一道虚影一般越过她,朝夫人的院子跑去。陆元叹到的时候,国公夫人已经昏迷了过去,御医眉头紧锁,见陆元叹仓皇而来,叹了口气,起身示意陆元叹与他一同出去。
陆元叹看了眼苍白的女人,原本端庄秀丽的脸此刻没了生气,眼窝深陷,几乎瘦的不见了她往日音容。她的胸膛还在起伏,细细听去还能听到她细微的呼吸声,陆元叹心中微微一定,转身和御医一同到了外间。
老御医自然也知晓了国公爷遇袭失踪的事情,朝野上下无不为之忧心。自大周开国起,陆氏便跟随着代代帝王建功立业。国公爷更是常年驻守于边疆苦寒之地,几十年如一日兢兢业业的为大周守着疆土。陆二公子在一夕之间父母接连出事,想来他也是不好过。老御医斟酌着开口:“二公子可还记得老夫初来为国公夫人诊病时说的话?”
陆元叹默然点头,看着眼前疲态尽显的老人家,他扶着他坐下,说到:“生死有命,这些时日陈老受累了。”
陈御医抬起他浑浊的眼,复用手拍了拍这个小儿郎的肩膀。昨日还是个金玉堆里翻滚的娇儿郎,今日却已是个沉稳冷静的男儿郎了。世事无常,如能顺事而变,未尝不是件好事。但这般萧肃清举之人,天命也该怜恤三分才是!想到此处,陈御医缓缓摇头,说起国公夫人的病来:“夫人已是积年沉珂,如今又忽受刺激……”他话及此,陆元叹垂着的双眼微微动了动,而后又听陈御医犹豫着说:“老夫观之,夫人已是药石无医、油尽灯枯,公子尽早令府上准备后事吧!”
陆元叹怔愣片刻,双目通红,抬眼看着御医,不可置信的眼中渐渐湿润,喉结上下滚动,袖中的手止不住的颤抖,半晌他听到自己冷静中带了几分冷漠颤抖的声音:“再无转圜?”
陈御医深深叹了口气,惋惜又无奈的摇摇头。
陆元叹知晓生死各有天命,只是,他没想到会这么快。
“令母行至如今,毒已附骨,日日所受之痛苦已非常人能受,若是强留,亦不会熬过月余。”陈御医到底是看不下,只讲实情告知,至于这毒是何处而来的,就让眼前的小二郎去查吧。
他的母亲一生良善,从未做过什么恶事,为何却落得这般结果?明明十几天前,她还能够与他说笑,而如今却命悬一线呢?又是哪里来的毒呢?母亲虽然向来体弱,但从未听说过中了毒。陆元叹咬了咬牙,暂且不想那些,反正最终不会有一个人跑掉。虽然他想母亲多陪陪他,哪怕是她冷着他也好,只要她再多留些时日,可若她日日痛苦不堪,他不愿因自己的自私再让她苦苦熬下去。
鞭炮声再次密集的响起,宫城内的绚丽的烟火一簇接一簇的在空中炸开,映出整个京华热闹繁盛的模样。陆元叹转头看向母亲的卧房缓缓点头,薄唇微动,低沉的声音起在一片热闹之中:“让她走吧……”
“方才老夫已施了针,二公子进去与夫人说说话。”陈御医说罢便起身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