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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卑微河伯在线加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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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四犹豫片刻,看向河边,汉禾正在草堆中翻翻找找,衣裙铺在地上,没有簪好的发丝随着肢体轻轻摆晃,而它们的主人无所顾忌,任凭心意动来动去,似乎完全不在乎会不会弄脏弄乱。

散漫,古怪,没规矩,随心所欲,忽冷忽热,翻脸无情。

李四一刹那想到很多词适于描述。

每一个听起来都不像是普通意义上的良家女子。

岸边忽然传来一声“找到了”,是汉禾自言自语举起半截手环对着天欣赏了会儿,而后一撩裙摆,风风火火调整姿势坐到河边上,脚伸进水里——

她竟然没穿鞋。

李四气息一屏,骤地偏了偏头。

汉禾又开始唱歌,每一声都软绵绵往四周跳,朦胧模糊,若有若无强拽着人朝那边看。

李四再看过去,已经看不见那双脚,自然也看不见汉禾脸上这一刻是什么神情。

大约不是刚才赶他走那种清晰明显的倦怠和寡淡。

李四攥住背篓的肩带,竹子做的,硬得有点胳手。他又从底下抬着掂了掂,不算重,都是草药,大哥跟他说只装半篓就够了。他来山背面原本是打算多装点回去,这样大哥可以安心在家养两天伤,他明日也不用再来折腾一趟。

谁知道……

现在回去,离晌午还有些时辰,集市或许还热闹着。

李四摸了摸怀里,摸到钱袋,记起一共带了二十八枚铜板,渡河时给了一文给船夫,剩二十七文,另外还有将近一两在家里床尾巴角落的箱子里存着,算不上很多。

但应该够。

李四走到了汉禾背后两步的地方停下。

他稍稍为措辞思索一霎,要张口时见汉禾疑惑扭过头来,才恍然意识到心里有阵愈来愈让人无可奈何的紧缩和颤动。

异样得让他不自觉放低了声音。

“姑娘……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3.

这大概是这个尚未及冠的青年出生以来说过最失礼逾矩的话了。

但汉禾可不为此心跳砰砰,她一秒都没考虑,果断拒绝。

走去哪儿?她又不是凡人,难不成还跟他回家?一刻钟前明明还不想对她负责,这么快就回心转意?

呵,她可是有原则的水精,才不会被轻易出尔反尔的男人得到。

汉禾说拒绝时特意说了三遍,和李四强调“没看见”说的那三遍一样斩钉截铁、冷淡漠然。

李四立在原地静了会儿,没有多劝,独自走了。

第二日,李四又独自来了。

他还带来两双鞋,一双桃蕊般的粉,桃花瓣瓣绽开,另一双浅如碧波,烟云翠鸟飘摇其上。

“你怎么又来了?”汉禾一头雾水,“而且带这个来做什么?”

李四瞥她从树旁站起来,行动间露出双脚,雪白有致地踩在草叶间,似乎一点不觉得不适,他微微避开视线,没有立即回答,只心想果然如此。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今早起来看见床尾的箱子,从里面数了一半带到集市,在一堆花红柳绿的绣鞋里被店家打趣了好几句,然后借口昨天落了东西在山里想去找,让大哥接着养伤,主动背上背篓一步未歇地走到了这里。背篓里连一半重量都没有,可以说空空荡荡。

幸好他认路,也幸好汉禾没到别的地方去。他不知道汉禾的是谁、来自哪里,如果他不能在这座山里、这条河边找到她,那他大概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但他也并不打算问,因为今后他不会再找她了。把鞋给了,他便没有再来见她的必要。

他们素昧平生,萍水相逢,原本就不存在继续结交的因缘和理由。

“赤脚容易着凉。”李四在汉禾的注视下淡淡说,听起来依然冷冰冰,勾不出一星半点遐思浮想。

汉禾除了瞪大眼睛还是瞪大眼睛。

“……我走了。”

递着始终没人接,李四便将鞋放在地上,转身离去。

“……奇奇怪怪。”汉禾等他走了,嘀咕一句,思前想后良久,末了下定决心似的上前,小心翼翼拈起鞋跟来回翻看。

好像……没问题?

没针也没毒。

那就更想不通了。

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汉禾手指捏着鞋边摩挲两下,决定再留意留意。

第五日,依然没等到李四或其他危险出现的汉禾试着穿了穿那双粉色的。

第六日,她换了蓝色的。

第十日,她不小心把粉色的鞋刮到树枝,好好的鞋面破了个小孔。

第十二日,她穿着完好的那双,带着破了那双游到河对岸,很轻松找到李四,振振有词说“鞋坏了,是你送来的,你要负责”,然后不等回答,也不顾结果,放下便走,和李四上次没头没脑送了鞋又径自离开时的举止如出一辙。嗯,她是存心的,鞋和走都是。

第十四日,李四带着补好的鞋来到汉禾面前,汉禾看着精致得宛如新鞋的旧鞋说不出话,冥思苦想半晌,只能挑剔李四“赔罪没诚意,耗费时日太久,害她昨天没鞋穿”,李四说“蓝色的没坏”,汉禾张口就来:“昨日轮到穿粉色的。”

第十七日,汉禾穿着木槿紫的鞋教李四编手环,李四只花了一个时辰就从学徒出师,速度快花样巧,拿去卖也未尝不可,气得汉禾问他讨束脩。

第十八日,李四带来束脩——一支发簪,并在汉禾死缠烂打软磨硬泡的威胁和卖乖中,生疏地为汉禾盘了一个松散失败的发髻,汉禾笑得乐不可支,强调“发髻不盘好这束脩就不算收完”。

第二十二日,李四挽发的技巧略有长进,就算汉禾对着河面摇头晃脑也不会突然散掉。

也是这日,李四告诉汉禾他要上京参加会试,短则三月,长则半年不会回来。

凡间有科考,汉禾知道,有朝一日金榜题名便能平步青云、光耀门楣,汉禾也知道,这都是老蚌壳往她耳朵里讲出茧子的事。

“那……你考中后,还回来吗?”汉禾想也没想李四会落榜,下意识道。

当下男女交往需有礼有节,虽说穷乡僻壤远不如高门大户讲究的多,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是以李四不常直视汉禾,除去某些时刻。

譬如这一刻,他定定地看着汉禾,视线从簪尾滑过发丝衬映的耳廓,再缓缓淌入睫羽下一目了然的眼波里——那里面总是有无穷的水意,清灵静澈,厚瀚不息,也总如同日月春冬,亘古凝滞,万籁俱寂。

纵然偶尔起伏流动,却留不下一丝痕迹。

至少,非人力所及。

——非他所及。

李四不再深想,略垂眼道:“会,放榜之后要回来告知爹娘,大约还要宴请邻里。”

“再之后……”他不说假话,也很少做出错误的估计,只微顿一下,很快接着道,“考中一甲,若无意外,便会留京任职。”

汉禾仿佛轻轻“唔”了一声:“所以就是不会再回来了?”

她面色平静,语气淡然,像不得不继续一个庸常无趣的话题,与李四预料中的事不关己相差不远,让人很难分辨其中是否有什么尚未直言的目的——大约不会有的。

汉禾总是没有目的。

没什么值得她长久欢欣雀跃、值得她深深一蹶不振,于是便没什么值得她刻意去抓住、去追寻。

她不求,不厌,亦不喜。

没有弱点,没有软肋,无从下手,无法撼动。

李四闭着唇,想对汉禾的发问回答一个明确的“是”,脑中的杂念却挥之不尽,隐隐约约缠住他的喉咙、压迫拧绞,逼他退步,只能发出一声低低的“嗯”。

同样带有肯定意味,如此相似,何其不同。

汉禾点点头,表示听见了,眼尾和唇角看不出别样的牵动,又探身去照河面,手梳着发梢,也回:“嗯。”

河风吹过,山间窸窸几声,水安人静。

汉禾似乎对今日的发髻再满意不过,一味盯着河,半点余光也不偏移,李四坐在她身侧,忽然感到一阵闷热,眉心稍显烦躁地往里蹙了蹙。

“……读书入仕,为民争福,守盛世太平,是我的期望,是我必须要做的事、不能放弃的路。我……很喜欢这天下。”

他不再看汉禾,转向河上,从脚边近在咫尺的一点方寸,抬高眼、坐正,看得更宽、更远,看见河水不可逆转的自然涌流,看见对岸矮矮成片的炊烟人家,看见天际无垠无限的耀目光华。

他看见很多,看见很远,看得明晰而真切。

由于无法抹去,所以无法停下或逃避。

他的不喜是为宽博,他的不厌是为慈仁,他的不求即是求,求着一桩天大的、却也渺小如草芥微尘的马到功成。

世上诸多如他,诸多如他人,道有别而均,人各异而衡。

李四向来不曾对旁人的愿望和活法过多置喙、指手画脚,不打听不关心不评说,但没来由地,他现在很想、很想知道汉禾的想法,不是装模作样找他要新鞋、讨束脩那种一闪即逝的念头,而是更长久的、敢于为之冒一些险、付出不会随意消弭的精力的“执着”。

哪怕只有一点点都可以——

如果一点点也没有呢?

李四心头袭上一层露水般薄浅的茫然,脸侧连着脖颈不自觉微微绷起。

这时汉禾才对他前一句剖白似的话给出回应:“挺好的,世间苦多难多,但到底养育了你们,合该喜欢些。而且人活着是得有奔头,否则一辈子稀里糊涂过去了,不值。”

李四觉得这是一句赞赏,不算敷衍,但有些轻飘。他并不想听这些。

“别的呢?”他问。

“别的什么?”

今天出门之前李四没想过还有别的什么,到刚才那三个字落地成音、覆水难收为止都没想过,但短短两个眨眼间,无数思绪在他脑中如潮浪倾溅,纷乱错杂。

你相信我能考中?

你希望我回来吗?

你会一直在这里吗?

会等我吗?

愿意……同我一起走吗?

很多很多。

最终,李四做了一个温吞的选择。

“你有吗?”他说,“想做的事,不蹉跎一生、回想起来会觉得……庆幸多于后悔的事。”

汉禾怔了怔。

为李四问出这个问题,也为这个问题本身。

她想答“不告诉你”,或者“有没有与你有什么关系”,又或者“我跟你不一样,我不需要靠那些活下去,我的一生长得你曾曾曾曾孙都能帮忙照拂几分”。

但她又觉得这些放在今日不合时宜。

她不知道李四为什么好奇这个,只是忽然有些想化回原形跳入河去。与自卑或感到冒犯无关。

“我没有。”

汉禾将语气变得既不热也不冷,甚至唇边扬出些微的弧度,望向李四的目光掩住了一切波澜,平和地阐述事实:“我没有必须做的事,也没有想做的。我好逸恶劳,懒散怠惰,不喜欢努力,不喜欢被牵绊、被束缚。我不是你,李斐言。”

她加重音调直呼他的名字,仿佛这样就能淹没从心底细小的缺口往外蔓延、快要盘踞整个身体的空寂,忽视所有不安,摒弃丢人的失落。

她很少直呼他的名字。

李四感觉汉禾像在生气,又感觉和生气不是一回事,以至于一时竟有些希望她真的对他生气。

“我并非……”

“我知道。”

汉禾明白,其实她自己也并不是那个意思,但她看着李四,缓声道:“你走吧,束脩我收完了,你不欠什么了,今后不用再来,在家好好温书……算了,你向来聪明,我不唠叨你也会做。”

顿了顿,她一笑,“启程时一路保重。”

这是再直白不过的道别。

抑或就是一种永别。

就从此时此地、从她话音已了、他转身迈步开始,匆忙得——

连送送他都不乐意。

李四心中霍然被一股浑浊的重量笼盖,像是沼泽里的淤泥执拗地黏上来,越想撇开,越事与愿违,越陷越深。

汉禾却能从容自在地无动于衷。

他不能强迫汉禾为他做什么,也找不出借口继续逗留。

他们之间,的确是算得清清楚楚、不剩半分余地的关系。

李四只能起身。

山中却并没有立即响起渐渐由强至弱的脚步声。

李四仍然站在汉禾背后,距离比上一次靠近许多。

“谁都不必必须去做什么、牵挂什么,但……总会有些时候,我们一叶障目,那些不必要、虚无缥缈、一文不值的一切,会证明我们‘生’的真实,欣悦、痛苦、惧怕、悲伤、悔憾,许多。我以为……生之义,不在长短,在乎于此。”

“汉禾,我希望你能有些不能放弃的东西,人或物,都好。一个,或者很多,也没关系。”

他像思虑着或犹豫,手在半空有一瞬的停滞不决,又像本就遵从不顾一切的欲望,轻轻下落,挨在了汉禾低垂的发上。

没有弄乱发髻,只是那么一下,比河上拂过就消失的风还要温和柔软。

汉禾却如被猝然惊扰一般猛然扭过脖子。

李四镇定地与她对视。

“冬日冷,别再赤脚,照顾好自己。我很快回来。”他最后说。

汉禾盯着他转身而去,远远凝视那道背影。

良久,在仅剩的衣角也快要从她眼中消失时,她忽然忍不住似的,中气十足地喊:“李小四,没有十颗夜明珠你就别回来了!回来我也不见你!”

被喊得像“负心汉”的人顺利停住并回头。

汉禾认出他唇动了动,是一个“好”。

后来,那个“好”没能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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