芋子煨肉,想必是搁在炉子上温了许久的,芋子都快化成一团了;小鱼香煎豆腐,也不知出锅多久,豆腐都干巴得翘起来了;炒小油菜,颜色又灰又黄,不甚新鲜,只一道雪菜炒肉丝还算看得过去,一碗紫菜蛋汤也还能入口。
孙云儿头一次生了些小小的抱怨:“位份低可真不好,饭都吃不成。”
连翘不曾想到,这位美人入宫以来,没嫌屋里寒酸,也没嫌低三下四服侍容贵嫔辛苦,第一个嫌弃的,竟是饭菜不好。
不过想想也是,民以食为天么,是个人,都要在意吃饭的事。
厨房一头要忙御膳,一头要忙太后、皇后和张贵妃宫里的饭菜,再有就是几位嫔主子,下头这些新人的饭菜,还不是一早就做好了搁在大蒸笼上温着,哪有现做的。
连翘刚想出口安慰几句,又听得孙云儿开口了:“我不能一蹶不振,我要得宠,哪怕是为了这一口吃的,我也得撑着往上走!”
她倒不是一味求口腹之欲,而是这饭菜吃了不养人,人都憔悴了,哪有本钱争宠?
然而当着旁人,总不好说是要保养容貌争宠,那也太直白了些。
连翘听了孙云儿的话,又是好笑,又是动容,手里替孙云儿布菜,口里却忍不住道:“美人若是有吩咐,奴婢但凭差遣。”
孙云儿抬头看一看连翘,竟真问出一句话来:“我能不能打点些银子,往御膳房点菜?”
连翘唬了一跳,犹犹豫豫地开口了:“依着例,嫔位以下的主子,若非是有孕、生病等,是不能随意点菜的,美人要花钱点菜,奴婢倒是可以勉力一试,只是怕招摇呢。”
孙云儿低头想一想,又道:“我只要每天中午晚上各一碗炖鸡蛋,这行吗?”
连翘起先还当孙云儿要什么山珍海味,这时听见不过是一碗炖鸡蛋,且还不用换花样,便大大松一口气:“这有什么不行的,奴婢替美人想法子去。”
孙云儿起身从匣子里取出五两银子来,递在连翘手上:“这点子银钱,你拿去打点。”
连翘笑着摇摇头:“不必打点,御膳房有一位和我一起进宫的宫女,如今也算个小小的管事,我去和她说,每顿蒸上几碗鸡蛋,一碗送到美人这里,其他的间错着往别处送,又不费事又不打眼,这不是两下便宜。”
孙云儿听了,放心地点点头,才要把银子往回收,却又推了出去:“礼多人不怪,你拿着这银子,以备不时之需吧。”
连翘便不再推让,接下了银子,心中却为这主子折服,又单纯又通透,是个难得的好人。
才要出去,连翘又想起一事,回身道:“美人,倘若还想吃点别的,只要是容易办的,我也能替你办下来。”
孙云儿不过是听姐姐说鸡蛋补养身子,哪里是真图口腹之欲了,这时笑着摇摇头:“炖鸡蛋已经很好了。”
到了晚上,果然有一道嫩嫩的炖鸡蛋送了来,上头还洒了一勺秋油,孙云儿就着炖蛋,吃得香喷喷的。
然而满宫里除了孙云儿,没一个有胃口吃饭的。
今日便该新嫔妃侍寝,可是到了晚膳时分,却还没有翻牌子的消息传出来。
张贵妃略吃了两口就推了饭碗,唤过大宫女庆云:“走吧,去养怡居。”
庆云无声上来扶住张贵妃的手,一路服侍着张贵妃到了养怡居。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何礼正站在廊下,捧着手看天边晚霞,听见通传,回头赶上来请安:“贵妃娘娘。”
张贵妃停住脚步:“皇上可用完膳了?”
何礼点点头:“是,碗碟已经撤了,这会皇上在里头打坐养神呢。”
“好,有劳何公公替本宫通传一声。”
待何礼转身,张贵妃却无声叹口气,面上挂了一丝无奈。
太后得知新秀女入宫还未得皇上传召,便拿这事来问,张贵妃如今代掌宫务,自然是问到了她头上。
眼瞧这位皇帝陛下,吃完饭了宁可打坐养神,也不往后宫多走一走,今日这份差事,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没等张贵妃多想,何礼已经走了出来:“皇上有请贵妃娘娘。”
张贵妃打叠精神,扶着庆云的手走了进去。
进得内室,屋里却尚未点灯,皇帝正坐在窗下,霞光自窗外投射而入,在他周身映出一个光辉灿烂的影子,然而他整个人背光而坐,却是暗沉沉的看不清表情。
张贵妃蹲身请安,皇帝随手一挥:“不必多礼,怎么这时候来了?”
“是新秀女们的事,臣妾听说皇上还未有空宣召哪一位妹妹,特来问一问皇上。”
皇帝一时不曾答话,许久才转了过来。
阳光照着皇帝的侧脸,勾勒出他锐利的轮廓。
这是个英俊的男人,一双威武的鹰眼格外有神,上头一对浓黑的眉毛斜斜飞起,此刻正微微皱着:“是太后叫你来的,还是皇后?”
张贵妃稍一犹豫,还是实话答了:“太后娘娘挂心皇上,召了臣妾去相问。”
皇帝轻轻冷笑一声,也不曾多说什么,只道一句“知道了”。
张贵妃硬着头皮,又添一句:“等会臣妾叫人送绿头牌来。”
皇帝不再说话,张贵妃见他并不曾摇头否了自己的意思,大大松一口气,行过礼便出来了。
待回了德阳宫,庆云才敢开口问:“皇上瞧着不大高兴,难道是不愿意翻牌子?”
张贵妃对着这娘家陪嫁来的大宫女,自然是无甚好瞒的:“哪儿呢,皇上气的不是旁的,是气皇后,气他自己,多少年了,不都是这个样子?”
庆云“哦”一声:“是大皇子的事……”话说了半截,她立刻打住话头,想了一想,似懂非懂地问:“就只为了这件事?”
张贵妃这次却不曾答话,坐在妆镜前,自己动手卸下钗环。
皇帝如今待皇后冷淡,更多的是气皇后不知履行中宫职责,倒不全是为了那个孩子。
然而皇后与皇帝的情分非比寻常,他们俩的事,岂是他人可以置喙的。
庆云一边帮着张贵妃解头发,一边轻声道:“今日也不知皇上翻哪个秀女的牌子,可要奴婢叫人盯着下头?”
张贵妃却不曾答这话,只对着衣架子指一指:“马上立秋了,晚上天凉,换件绸子的寝衣来。”
下头的秀女们,虽然都年轻貌美,到底资历浅着,皇帝并非喜好美色的人,与其盯着下头,倒不如想办法坐稳自己的位子。
想到这里,张贵妃在镜子里对庆云吩咐一句:“去个人,向皇后禀报一声今日的事。”
皇后不是懒怠管宫务么?怎么自家主子还是时不时向她禀报?报便报吧,怎么不报别的,只报皇上召幸新人的事?
这不是往皇后心口的伤疤撒盐么?
然而庆云是张贵妃的陪嫁,自然是一切以主子马首是瞻,看一看主子并无解释的意思,召个小宫女进殿,自家往永宁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