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长廊和小池塘,到了二小姐的院子,屋外的女使听了吩咐,打起锦缎夹棉的帘子,让婆子进去。
迈进上房,先看见的是一个硕大的鎏金喜上枝头三耳鼎炉,幽幽燃着上等的银丝细炭,整个屋子里暖洋洋的。要说这鼎炉家家户户都有,一般都是双耳为主,三耳乃是内制的款式,非有品级不可乱用。而鎏金更是难得,大多是上面赏赐下来的。一般人家即便是有,那也是珍藏在库房里要传给子孙的,可梁府这个,就这么放在地上,轻轻松松用着,来往的下人们也见怪不怪。
梁飞雪今日身着一件丁香紫灰色的百子缂丝银鼠皮褂子,下面配着肉桂粉百褶妆花裙,裙子的四边用银丝细细绣着祥云图样,头带一挂花丝喜蝠嵌珠华胜,镶嵌的珍珠是南边进贡来的,足有一节拇指大小,即便是在室内,也闪着让人不能忽视的光泽。
她半闭着眼睛,斜斜倚在软榻上,腰后头垫了一个鸳鸯戏水苏绣迎枕,榻上还设着一个梨花木束腰侧边嵌贝雕的小条几,几上放着青瓷莲花座镂空香炉,正燃着广寒香。
梁家两姐妹,虽是嫡亲的,长相却很不同。姐姐梁飞燕长得像梁国公夫人,瓜子脸柳叶眉尖下巴,是个典型的传统仕女模样。而妹妹梁飞雪长得更像梁国公。脸型略方正,眉目浓郁,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这会儿,梁飞雪旁边矮凳上坐着个中年妇人,是她的乳母秦嬷嬷,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陪她说着话。
脚边还跪着两个女使,一个用梨花木的托盘拖着凤仙花汁、珍珠粉等材料,另一个用玳瑁柄的小刷子,挨个给梁飞雪的指甲上刷上调好的染汁,再用细纱布包起来,这是在染指甲呢。
听着有人进来了,秦嬷嬷起身站在一边。
二门的婆子上来先行了礼,然后说了门上的情况。她说的不快,边说边偷偷抬头,想看看梁飞雪的脸色。
“那唐府和我们一早没有往来,为何樊婆子要上门叫骂?”秦嬷嬷一听不对,忙开口问了。
“这…” 回禀的婆子支支吾吾起来,不确定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
“这什么这,哪里来的规矩,主子面前也敢隐瞒?!”
听秦嬷嬷一呵斥,婆子赶忙跪下,“老奴不敢,老奴不敢!” 随后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股脑儿都说了。
正所谓瞒上不瞒下,梁国公或者梁飞雪或许不知道刘千祥做了什么,下人们可是瞒不住的。特制的马车,赶车的车夫,裹在大氅里带回来的小娃娃,更别说唐府的樊嬷嬷这会儿还在门口叫骂,下人们可都看在眼里。一会儿工夫,府里上上下下就都知道了。
梁飞雪听完婆子说的,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拍在了女使拖着的黄梨木托盘上。一时间,凤仙花汁、珍珠粉、包指甲的纱布,林林种种撒了一地溅了一身。
秦嬷嬷一看,赶忙使眼色让婆子和女使退下,一边轻轻抚着梁飞雪的后背安慰着:“小姐莫动气,姑爷也是着急要个孩子”,一边扶着她起身去里屋换衣服。
“嬷嬷,我也不想生气,可你看看他干的是什么事儿啊。我本来已经想定了主意,不能生便不能生吧,我们从堂哥那里过继一个,回头国公府的爵位也有人继承,百年之后香烟也能续上。他哄我说,唐家那位也还年轻,拖着个孩子不好嫁人,只消和人好好说,定是能顺顺当当把孩子接过来,我这才答应的。临出门前我还反复叮嘱他,定得与人和和气气商量,切不可硬来,坏了名声。”
梁飞雪脱了外衣,扶着嬷嬷的手,边说着,气又上来了。
“可你看现在他这行径,哪里是一时兴起,分明是一早就打算好了,人家不给他就硬抢。现在好了,满京城都以为是我梁国公府张扬跋扈,敢明着去人家府里抢孩子。而我不能生养这件事儿,恐怕也是家喻户晓了。这叫我以后还怎么出去见人?”
人人都道梁国公府是满门贵重,嫡长女是当今的皇后娘娘,梁国公的亲侄子梁飞豹是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满京城看去,没有比梁家更有盛宠的了。可是盛宠到了一定程度未必是好事啊,多少双眼睛盯着,稍有不慎,言官们的唾沫星子都淹死人。
当年刘千祥和唐家大小姐和离入赘梁府,闹得沸沸扬扬,上至文武百官,下至贩夫走卒,当面朝堂上参奏的,背过人议论的,数不胜数,要不是唐府爽快答应和离,这官司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去。
更不用说京城的贵女圈了。每年春秋两次的金簪宴是各家千金聚会社交的重要场合。自打及笄以后,梁飞雪就是金簪宴上的绝对女主角,别人家的姑娘,谁都没有她尊贵。可是随着她年龄日渐增大,亲事一直没有定下来,金簪宴上看她笑话的人就多了。更不用说刘千祥入赘以后,外人都说她夺人之夫,简直成了京城贵女圈的笑话。安昌郡公家和令国公府家的小娘子明里暗里说话都带刺,还特意凑到眼前来恭喜她喜得良婿,听着就恶心人。多少次她都不想去了,但是想着梁国公府的名声,不能被人小瞧了,还是硬挺着去的。
梁飞雪越想越委屈,自己为了梁国公府的名声,为了这段婚姻,受了多少委屈,可刘千祥这个杀才,顶着梁国公府的名号,在外面胡作非为,如今都被人追上门骂了。
一想到这里,顾不上一身还只穿着中衣,就想出门找刘千祥算账。秦嬷嬷赶紧一把抱住了她。
“我的小祖宗诶,这会儿可是正月里,外头结着冰呢,冻着了可不得了,好歹先穿暖和了,”
说着抓来一件袄子先给梁飞雪罩上,然后拍着她的后背轻轻哄着。
看气头慢慢下来了,又亲自打来热水,服侍梁飞雪洗脸梳妆。
秦嬷嬷这些年,看着自家小姐一步步走过来,心里也是替她委屈。但总归是劝和不劝分,于是一边梳着发髻,一边还是缓缓劝着:“姑爷这事儿的确做得毛躁,小姐回头问问,可能姑爷有苦衷呢?可别和姑爷吵,伤了夫妻情分。”
“哼,他有什么苦衷,不就是怕别人笑话他呗”,梁飞雪边说边拿起了一个双丝绞花镶碧玉底下坠着珊瑚珠子的耳坠子,在眼前晃了晃,犹豫了一下和这身衣裳是否搭配,似乎没想好,先放在一边。
男人,别的方面也就罢了,这种有关雄风的事情上最是好面子。看看自己的亲爹梁国公,当年在扬州办差,被同僚带着去了怡春楼,为着面子,一个晚上驭了四个瘦马,估计还用了药。这下好了,伤了根本,再也生不出孩子了。要不是因为此事,娘亲也不会伤心难产,生下她就撒手去了。
饶是如此,这些年梁国公明面上说是看中夫妻情意,不愿续弦,实际上府里偷偷抬进来了多少小星怕是连他自己都数不清。更不用说那些进补的汤药、丸药,各种牛鞭鹿茸,每个月府里的账上不知道多少白花花的银子都流去了这些地方,可结果呢,屁用没有!都20多年了,梁国公再没有添上一儿半女。想到这里,梁飞雪还是觉得有些痛快。
所以从小,她就和自己说,不要走娘亲的老路,将来婚嫁,定要找个知冷知热的郎子。什么爵位财富都不要紧,重要的是对自己真心。她曾经以为刘千祥就是那个知心人,现在看来,怕是自己走了眼。这厮表面看起来对自己千依百顺的,里里外外的人都说他惧内得很,可是她总觉得不是这样的。
两口子居家过日子,一个眼神一个表情,都有感觉。这事儿瞒得过别人瞒不过自己,虽然也说不出哪里不对,但是她就是知道。
秦嬷嬷看这头劝不动,换了个说法:“娘子,现在事已至此了,再埋怨也于事无补。眼下着急的是得想想这事儿要怎么了结。这唐府的婆子这会儿还在门口嚷嚷呢,可不能让她一直这么下去啊。”
梁飞雪净了脸,正用贝壳勺挑着珍珠膏准备上脸,听到这里手一顿:“嬷嬷提醒的是。看我光顾着生气竟忘了这一茬。咱们抢了人家的孩子,唐府的这个婆子怕是不会轻易被我们劝走。”
“既劝不走,不若索性拉进府来吧。总好过外面人来人往地看笑话。”
秦嬷嬷这边出着主意,手下也丝毫未停。两三下,一个饱满的朝天髻便梳好了。然后拉开了梳妆台子上的首饰匣子,选了一个金缧丝镶红宝石华胜插在发髻中央,旁边绾上一串细细的红珊瑚珠镶的金丝缠枝发环。
“若是那个婆子进了院子继续叫喊怎么办,岂不是把内外院子的下人们都引来看热闹了?” 梁飞雪回头问道。
“那便只能先堵上嘴了,回头等老爷回府了,一起讨个示下,看看孩子和这婆子怎么安排。”秦嬷嬷边回复,边给梁飞雪戴上了耳环。
“也只能如此了。”
这边说完,那边就派出了四个孔武有力的婆子去了门上。开门,拉人,堵嘴,捆人,一气呵成。
樊嬷嬷被捆得跟个蜡烛包里的娃娃似的,嘴里又骂不出声,只留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她们,眼看着自己被拖进了柴房。
和樊嬷嬷一起来的小厮一看樊嬷嬷被人拉进去了,赶紧冲上前。可是还没摸到门口,大门又哐地一声关上了。再敲门,又是无人应门。
小厮见情况不对,赶紧回府禀报,却发现这时候,唐府已经火光冲天,内外院里忙做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