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这么喜庆而美好。而刚刚还是艳阳的天空,突然被一片云遮了起来。
“梁国公府,千祥老爷求见……”
有女使在外面通报,夕瑶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梁国公,是当今皇帝的老丈人,当今皇后的父亲。而千祥老爷呢,并不姓梁,而是梁国公府的赘婿,刘千祥。因为是入赘,家主是国公爷,所以大家便含糊称他千祥老爷。
嗯,他还有一个身份,唐棠的亲身父亲。
当年,刘千祥只是嘉兴平湖的一个穷孩子,年轻轻就没了父亲。母亲靠给人洗衣织补养活他,供他读书。
也是他自己争气,十二岁就考过了院试。十八岁又顺利过了乡试,成为举子。这个年纪就是举子,这在十里八乡都是不多见的。按理说,当了举子已经不错,在当地知县谋个书记,或者谋一份教席,都能有收入,奉养母亲娶妻生子,自己开个小门户过日子。可是刘家难得出一个读书人,就此不再读了,族亲们总觉得可惜。但要是再往上读,那就得拿出银子供着,日常的文房四宝,先生的束脩,赶考路上的盘缠,零零种种,加起来不是小数目。更不用说,日后想混官场还得各种打点,靠千祥母亲那点洗衣的辛苦钱,是远远不够的。
人呐,平日里嘴上说得千般好万般好,一说起银子,各家都有自己的小九九了,谁也不愿意先出,生怕自己出多别人家出少了就吃亏了;可又觉得万一千祥以后出息了,这会儿要是没出钱,那就是错过了贵人,所以也不愿把话说死,就这么拖着。
每次族里商量,一个个嘴上都说着好听,什么把千祥当作亲儿子,什么砸锅卖铁也绝不含糊,可真的到了掏钱的时候,一个个都含糊着。各家说着各家的难处。四叔说他儿子就要娶媳妇了,聘礼得花一大笔银子;七叔的老母常年卧床,平日里看病吃药不能断了银子;二叔公倒是大方,说是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了,可打开荷包看,不过八十多文,倒是那只蜀锦的荷包,和二叔公一身缎子常服很是相配。
别人都拖得起,唯独刘千祥拖不起。三年一届的会试,不是这么容易考的。加上那时候时局并不安稳,西北的草原上的每年冬天都来犯,抢粮食抢布匹甚至抢女人孩子,朝廷连年出战,时赢时败,赢的时候能安稳上挺长一阵子,输了还得赔上一大笔。听说官家要御驾亲征,但也没个定数。错过了这一次,下一次考试又不知道是啥情况。前面族亲们议论来议论去,三四个月过去了也没个说法,而回头去京城赶考,还得算上耗在路上的日子,这一来一回,时间就更紧张了。
就在情况僵着的时候,族里的二爷出了个主意,建议他去投靠杭州府的唐家。
唐家是当地的医学大家,世代开药堂行医救人。到了这一辈,唐老爷是有大造化的,医术高明,很得巡抚大人的赏识,已经往上推举,在军中任职,如今在太医院也挂上了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入京去了。而刘家呢,和唐家七拐八拐也能粘得上亲,虽说已经出了五服,可万一唐老爷能够拉一把,刘千祥的读书不就有指望了么。更重要的是,唐家就算赞助了千祥,可毕竟是远亲,以后千祥发达了,唐老爷还能亲得过自家族里?
一听到能够不花自家的钱,又能让千祥记得自家的好,族亲们一个个把胸脯拍得响响的,争着说唐老爷和自家有多么亲厚,看在自己的面子上,肯定愿意资助千祥上学云云。最后大家凑了几贯铜钱,贷了一辆牛车,就打发千祥母子去杭州府了。
两人一车一头牛,走了两天一夜,终于到了杭州府。
到了唐府投了拜帖,小厮让他们在门口稍后,进去通传了。
在门口等候的近半柱香的时间让千祥觉得格外漫长。
族亲那些小算盘,他都看得明明白白,但是能怎么样呢?他甚至觉得自己就如同一块狗皮膏药一样,终于被他们丢了出去,而面子上不仅不能表现出怨怼,还得千恩万谢着,感谢对方给你指了一条明路。这个唐老爷,八竿子打不到的远亲,会帮他么?但是即便心里忐忑,他也明白,已经没有退路了。于是用手抚了抚半旧长衫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挺起腰杆静静候着。
后面的故事,就很老套了。
唐老爷同情他们母子的遭遇,也欣赏刘千祥的才华,不仅供他读书,之后还把唯一的独女许配给她。而刘千祥也没有辜负唐老爷的栽培,在会试中拿了二甲第九,朝考后留在翰林院当内侍。大登科后小登科,一时风光无二。
然而一时风光之后,刘千祥开始感受到了憋屈和不满足。原以为进入翰林院以后就是天子近臣,结果远远不是如此。
翰林院中内侍多入牛毛,大部分一辈子都没见过官家。要想能出头,除了自身学问过硬以外,背景关系也很重要。他刚进入翰林院,基本就是从最底层开始做起,每天誊抄清点书册,还要值夜。
因为书卷众多,怕火烛走水,所以翰林院的值夜是不允许使用明火的,值夜的内侍们夜里饿了只能用些饼子配冷茶。大家下了值基本都是腰酸背痛外加饥肠辘辘。和他一起工作的同僚,有些不懂钻研的,已经到了做祖父的年龄,还是做着一样的工作。不甘和恐惧犹如潮水一般,一阵一阵扑向刘千祥。
自己的一辈子,不会也这样过去吧?
不不,他不甘心。
多年的寒窗苦读,老母亲半夜里的咳嗽声和粗糙的双手,亲戚们势利的眼神和一张张皮笑肉不笑的脸。他要出头,他要功成名就,他要让那些曾经看不起他的人都仰着头看他!
而彼时的唐老爷还只是兵部的一个医官使,虽然已经在太医院挂上名,却还没有入京供职,鞭长莫及。能为女儿女婿做的,只是给他们在京城贷一处小院子,日常接济些钱银,然后在翰林院找个熟人略关照些千祥。且唐老爷为人十分踏实,不喜欢官场上的那一套,甚至在刘千祥看来有点迂腐死板,就算有什么门路,也是不愿意为自己疏通的。他迫切想要一个往上爬的机会。
说机会,机会就来了。梁国公府的二小姐看上了他。
梁国公一共生有两女,均为嫡女,长女梁飞燕许配给宝亲王。后宝亲王登基,就自然成了当今皇后,当然这是后话。因家中无子,次女梁飞雪在及笄之后便放出消息是要招赘的。尽管如此,能和皇家攀上亲,还是很有吸引力的,媒人简直要把门槛踩破。可能是因为姐姐嫁入亲王家的缘故,梁二小姐的眼光一直很高,求亲的人多如过江之鲫,竟没有一个入眼的。眼看着已经二十出头,依旧待字闺中,梁国公是愁白了头。如今女儿有了心仪之人,梁国公无论如何要成全。
一个想要赘婿,一个想要权势,一拍即合。
彼时夕瑶已经有孕,按照惯例,男女双方和离孩子是留给男方的。但是刘千祥后面是要做人赘婿的,自会和妻主生子继承女方香火。而唐家这边又坚决要把肚子里的孩子留下。于是双方立好了字据,夕瑶的孩子姓唐,留在唐家。
说完旧事,回到上元节。
女使匆匆从二门进来报说千祥老爷求见。
这厮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