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编剧说的不错,她并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感情是什么,只是不敢面对而已。要是鼓起勇气来面对,自己就一定会陷入那种无用的悲伤之中。
自己都已经到了这种色衰的年纪,爸爸自然也到了不需要再做爸爸的年纪。他的病发现得并不晚,只是发现时医生就说了,这种年纪下再积极治疗对他而言也不过只是折磨。与其折腾不如多给他一些陪伴,让他幸福地度过最后一段时间或许比较有意义。
怀着这份心陪伴他不过两天,两人就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大吵了一架。明明就只是倒了一碗隔夜的白饭,吵着吵着就翻出了他抛弃自己的事实。知道两个人在一起也是折磨后,她就重新回到了工作的岗位。至少这样她就可以多赚些钱,为他最后的日子提供一个好些的居住环境,能请个更好的护工给他陪伴。
坐在火车上看着那些风景不断往后,她又想起了出发前听到的那句话。她明白过来自己把这些搞成这样的原因,因为她不敢承担最终都一样的结果,所以把自己不幸的人生归咎到了自己本该去爱的人身上。
长大后才知道可以出生在北京就已是件足够幸运的事。但在满是达官显贵的首都,普通的工薪家庭就变得相形见绌了。她生长在这个国度空前紧张过后又空前自由的时代,父亲为了弥补自己的遗憾严格要求她。年少时便整日整日被困在舞蹈教室里,从形体到舞蹈,每日每日痛苦地训练。
可她拼命的努力却没有引来父母的视线,反倒是成为了他们的枷锁。她在话剧团小有名气被保送进戏剧学院深造后,父母在她面前还保持着格外的恩爱。可那种恩爱不过是比她演技更精湛的表演而已。她在无意间撞破了父亲和小情人相会的场景,假装不知道的妈妈听说后却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后来她才知道两人的感情早就破裂,甚至也知道了是多亏那个女人的关系她才有被破格录取参演电影的机会。
就像电影一样,在摄像头的背后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父亲并不是不爱她,可得知这样的事后,她却一度觉得那是虚假的爱,她似乎成为了父亲达成自己梦想的工具被利用了。她从一个满身是爱的人成为了一个满身是伤的人。就在这时候她碰到了生命中不可抹去的那个男人。她一直都以为,如果她没有那样一位父亲的话,她一定不会在那个时候沉溺在电影带来的那段感情里。她也不会在母亲的怂恿之下匆匆忙忙地嫁给另一个男人。她现在一定会过上另一种生活,她会有一个爱她的丈夫,一旦夫妻两人有爱了,她也一定会用爱来和两个儿子和谐相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带着让两个儿子也失去了来自自己的爱。
家中的长辈已经帮她安排好了父亲的丧事,叫来了专业的礼仪公司后他们便会布置好一切。她前些日子其实就已从亲戚口中听到了父亲的病况,拍戏是借口也好,是逃避也好,她并没有选择抽身来看他最后一眼。
上香,戴孝,在姑母的搀扶下看父亲的面容,接过他的房契存折,听着她说父亲临终前的遗言,希望她能找个好人家在她老年后能陪伴她照顾她。
她以为看到这些内心至少会有些感触,或是哀伤,或是后悔,或是终于了结了生命中一座大山的如释重负。可她的心里却什么都没有。
毕竟是父亲唯一的女儿。她一一谢完来吊唁的亲友,然后给父亲送葬,带着她这个年纪本该有的稳重和平静。
直到送父亲入焚化炉时姑母那声无法克制的嚎啕大哭。
泪水也止不住地从她的眼中流了出来,她只好一人躲在等待室的角落。
她看看自己手里湿了的丝绸手绢,抬起头来看那些正等着亲人灰骨的人,有她认识的,有她打过一面之缘的,也有她完全就不认识的。有人聊着天时不时露出一阵笑容,有人喝了口热水保持沉默,姑母在不远处的座位上止不住哭泣。
她低头看看那块从杭州带来的精美丝绸,想起了那位编剧的话。
我们真的不了解自己吗?自己的故事只有自己知道,就算是说出口,别人听到的也不过是自己想说的故事那部分,只有自己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林林总总最为了解。可我们真的了解自己吗?
如果真的了解,或许就不会欺骗自己了,不会走这么多的弯路,不会把自己的生活搞成这样了。
“妈!”一个清脆的嗓音忽然出现在了面前。她的视线从丝绸手绢转移到了面前的少年身上,两个从美国带回来时还都只是稚嫩模样的孩子,而今已成了两位翩翩的少年了。她忍不住伸出了自己的双手。
两个男孩没有说过多的话,一人拉住一只手后坐到了她的身边。进入了青春期后,他们还是第一次如此甘愿地被她挽在自己的怀中。也只有这样的时机,她和他们才会变得这么亲热吧?
“晚饭想吃点啥?”
“嗯?”小儿子显然对她的问题满是疑惑。
大儿子却赶紧说:“想吃妈妈做的狮子头。”
“嗯,好。送走爷爷后,我们一起去超市吧!这次休假我能在这儿呆个一周呢,你们俩不会嫌我烦吧。”
“会的。”虽然是这样的回应,但当母子的视线对上后,三人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知是不是多亏了父亲,她在家的这一周里没有发生任何的争吵。孩子们都已经长成了懂事的大人,他们对自己有怨恨吗?他们对自己的未来有自己的想法吗?尽管就算在家也只是在晚饭之类的时间短暂接触,可她发现只要把话谈开后,原来孩子也愿意跟自己分享他们的想法,还好他们不像当年的自己,他们有自己的兴趣,有自己的规划。
他们和自己完全不一样。
一周后她回了剧组,她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休息得这么好了。多年的失眠好了,因失眠导致的偏头痛也没了踪影,她觉得全身都有了力气,看着化完妆镜子里的自己,总觉得像是回到了最有意气的那个年纪。
今天的戏还要一点时间才开始,无聊赖地转身看了看整个摄影棚,转身想出去先抽根烟,但一摸口袋她才发现自己已经一周没抽烟了,口袋里也因此摸不到烟盒。
“陈老师?”陆曼索的动作是看穿了问她要不要出去抽一根,她笑着摇了摇头,做了个让他自己去的眼神,然后转身走向了那个昏暗的小隔间。
那位编剧笑着和她打了招呼后就埋头工作,她不想打扰他,随手从身后的箱子里掏了一瓶可乐,可打开的声音好像还是响了一些。
“陈老师,那个…… ”
“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吧?”
“不是,是我想和你说声不好意思。那场离婚的戏我和导演商量了,虽然安排了但这毕竟是合家欢的剧,所以虽然有一段吵架的剧情但最后金师兄写成的剧情可能不如你愿。”
他把打印好的剧本给自己看,不仅没有激烈的争吵戏,反而是对方特意迁就自己。最后自然是更多的恩爱戏,年老的父母不仅关系更好了,而且一大把岁数还有那样亲热的接触。
“对不起,我知道你是入戏派,把自己带入角色后就容易产生角色会有感情。你想借这出戏从这段感情里走出来吧?但结果把剧情设计成了这样,可能会达不到那样的效果。”
“不愧是老师,只要一句话就能知道我在想啥。”她爽快地喝了口可乐后说,“不过现在不需要了。你说的对,我们早就知道我们是什么了,只是或是在欺骗或是在逃避。我们的人生也是我们自个儿的,更需要的是我们得自己真正地走出来不是吗?”
“陈老师!得去拍摄了。”经纪人恰好在这时跑了过来。
一场感情戏过后,那男人的手像往常那样留在了自己的腰间。
“今儿晚上去我房间喝一杯怎么样?朋友前两天来探班特意给我带了一瓶法国的红酒。我特意留着等你回来一起喝呢。”
她拉开了那只手,然后笑着说:“我急着赶回来没休息好,今晚得好好休息。还有,演戏就演戏,夜深时就别没事交流些没用的感情了吧?躺在床上的时候你也该给你老婆孩子打个电话,别忘了你是有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