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年前的三月末,大理寺监牢里,一名俊朗书生手持笔墨,在污脏的墙壁上写下:三月暮,风雨潇潇,落红无归处,留恋不见章台路,无人思语,论何著
字体刚劲有力,笔走龙蛇,行云流水,很是好看。
昏暗的烛光下,一位束发老奴眯着双眼,扯出一抹莫名的微笑,道:“杨大人好笔法,若是皇上瞧见了,必然十分欢喜,只是可惜……”
语尾故意拉长,留下不可言说的后半句。
“可惜我就要死了。”声音软绵无力,沙哑低沉,接上了束发老奴的后半句。伴着话音落地,一张苍白、绝美的面庞抬起,跳动在烛光的阴影里,微风吹过,不成人形。
“哈哈…杨大人真是会说笑,皇上向来看中大人,又怎么会真的杀你呢?皇上说了,只要您说出玉慈道人的下落,他一定会顾念君臣之谊,宽恕你的,甚至可以让你官复原职。”
杨文勋深邃的眼眸如密林深潭,看不清情绪,但束发老奴知道,他平静眼眸下藏着固执的拒绝。他本不应该再多开口,皇上让他说的话他已经说完,再多说就是罪过。
可是面对杨文勋,他总忍不住生出恻隐之心,毕竟眼前之人,是辛德年间最年少、最出色的状元,不仅长相出众,才能更是出众。虽贫苦出生,却在十七岁高登榜首,二十六岁荣登刑部侍郎,清白做官,温婉待人,无论是民间还是朝堂,无人不赞赏,无人不钦佩,就连他这种见多了能人异士的人,对他也一直很是赏识。
如此这般的能人,死在二十八岁的春末,实在是可惜。
“杨大人,冒死跟你说一句,你想护住玉慈道人已经不可能了,皇上……你又何必白白牺牲自己呢?结果早定了。”
纤长浓密的睫毛上下煽动,像宫门前厚重的门帘开了又关,门内和门外是不一样的世界。
杨文勋忽然放下手中的毛笔,由原先的坐姿慢慢站起,宽大冗长的囚服上满是血迹,污黑的衣角被踩住,差点被拌倒。
老奴动作迅速,一把扶住他,刚入手便被他削瘦的手腕惊住了。
太瘦了!真的就是皮包骨!感觉一口气都能给他吹走!!再加上他浑身黑红的血渍,堪称恐怖!!
“天老爷唉,好好的你站起来干什么!”
杨文勋强撑着身体,挣脱开老奴的搀扶,颤颤巍巍的独立站好,朝老奴深深地作揖。
“余公公菩萨心肠,罪臣心怀感激,只是残躯一具,浮萍一生,无以为报,临死之际,还得劳烦公公,实在心中有愧。”
余公公收回手,温和说道:“杨大人何出此言,能为您办事,实是幸运,杨大人有事尽管吩咐。”
杨文勋又是深深地作揖,“烦请公公替我带句话给皇上,玉慈姑娘乃江湖人士,虽为女子,但生性豪迈,不拘约束,爱好自由,绝非入宫之佳选。”
“……”余公公手臂微抬,意欲阻止,可是杨文勋忙又说道。
“我知此话不应该由我说出,但是,临死之前,我想替她说出来。皇上前往青苔山登高,于她不过一面之缘,便要强行抢入宫中,实非贤君所为。如今北境、西境均多战事,大齐势微,皇上理应多多关心国事,咳咳……而不是强抢民女,咳咳咳……”
余公公趁着他咳嗽赶紧插入话头,“杨大人,我知道你心怀天下,可怜那女子,但是,你这话,我可不敢带到皇上面前说。一旦我说了,不仅你死罪难逃,我恐怕也不能善终啊……”
杨文勋抬眼望他,高挺的鼻梁架在瘦削的脸上略显突兀,但是还是很好看。
余公公停顿须臾,似是不忍,道:“前些日子,鲁术大人帮您求情,被皇上怒斥,幸好当时连大将军在,缓和了几句,这才没有治罪,只是……”
杨文勋身体发虚,手和脚不住的抖动,在倒春寒之际,仍旧满头大汗。“只是什么?”
“只是罚闭门思过。鲁术先生是有意要救你的,所以,你万万不可再护着那姑娘,不然,真的就是万劫不复了。”
“哼……万劫不复?不过就是要我一命而已,若真能护住那姑娘,我愿意。”杨文勋无力地扶住牢房的栏杆,垂首弯腰,露出白皙纤细的脖颈,难受的喘着粗气。
“唉!”余公公叹了口气,“看来你是不会听老奴的劝告了。”
“对不起,无论如何,我要护她。”
余公公摇摇头,“那老奴这就回去复命。”
杨文勋微微颔首,抓住栏杆的手腕青筋爆起,待到余公公消失在视野中,牢狱大门吱呀一声开启,又吱呀一声关上,他才跌坐在地,眼眶红润。
青苔山上,他陪同天子登高,一同遇见那名玉慈姑娘。原以为是少年心事两相知,没想到中间竟然还隔着个年老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