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陈怀义有意识开始,他就知道自己的降生是场灾难。他一出生就被丢在青楼柴房里,在那里学会了走路、说话。娘亲每个月来看他两次,每次醉醺醺地来,倒头就睡。她很少跟他讲话,也不怎么看他。有一次娘亲醉后说梦话,他才知道他的生父是中沧各派中的后起之秀——陈生。
地位和名望将陈生捧得太高,高到他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从天上摔进泥地里。而陈怀义和他娘亲就是那片肮脏不堪,一旦陷入就无法自拔的泥地。
在世人眼里,青楼女子是配不上怀竹峰弟子的。在陈怀义眼里,他娘亲是一个美人,是个配得上任何男子的美人,即使她对陈生的恨意总会漫到他身上。
她恨陈怀义,她会指着陈怀义骂“你为什么要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我为什么要把你生下来拖累我啊?要是你死在我肚子里就好了。”
她骂这句话时,陈怀义五岁,在青楼柴房里偷偷活着,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他听不懂娘亲的话,只能感知到她很伤心。
她也爱陈怀义,可能不多,但不是没有。即使要被老鸨毒打和剥削也要护着他,不让他冻死、饿死。至少让他活了下来。
陈怀义记忆里最开心的那天是他五岁生辰时。娘亲把他带出柴房,给他洗澡,换了身新衣服,还给他煮了碗长寿面。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娘亲可以笑得这么开心,这么温柔。于是,他也讨好跟着笑了。后来娘亲带着他走出了青楼,她开心地扑到一个男人怀里。他以为那是他生父,于是他喊了一声“爹”却被那个男人却愤怒地踢了一脚。
娘亲给他指了个方向,是去怀竹峰的方向,叫他去找陈生后便走了。他肚子里只有那一碗长寿面,除此之外,娘亲什么都没有给他留下,连一个名字也没有。他走了几天才到怀竹峰,饿昏在门口险些被人拉去埋了。陈生不肯见他,是师祖把他抱进山门让他拜在陈生门下,但陈生始终不肯认他。
不是父子,只是扭捏的师徒。陈生会称赞其他弟子一样,精心教诲,可陈生从未夸过他一句,平常地夸我一句,“怀义,做得好”。从未有过。应该永远不会有了,他是陈生的敌人,是陈生永远无法正视的不堪过去。
陈怀义一脸颓废跪坐在床上,身边放着他的佩剑。昨夜的事情只有他、陈生和程缘缘三个人知道。宁苏她们来给他送药,陪他说话,他如常应对,好似对昨夜的事情已经释怀。等人都走了后,他瘫坐在床上,心里毫无波澜,无念无想。他并不想哭,可眼泪不住滚落下来。他知道这是自己的身体在自我保护,身体太难受了,于是它自己哭了起来。
可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去安慰自己了,也疲于安慰了。他的心事从不肯说与他人听。因为人对他人是无法感同身受的,这一点他很早就明白了。
窗外鸟叫清脆,夕阳从窗口洒进来,照在他的脚边。他枯坐了好久,等到夕阳缓缓退出他的屋子就快抓不住时,他终于忍不住探出头去看。虽然已不在他房里,但夕阳还没走,风清云阔,夕阳仿若彩带横挂在房宇间。
“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啊。”
陈怀义平静地感慨着,目光渐渐移到自己的手腕上。攥紧了拳头,青紫的血管清晰无比。他拔出佩剑缓缓朝左手伸过去。这把剑是今早离家的人送回来的,那人还一口一句“打虎英雄”夸他。他堆着笑,谦虚地应和。
他不在意什么英雄。他在意的不过是某日无人在意的好天气。
剑刃缓慢磨着手上的皮肤,门外有喊他,“喂,怀义兄,出来玩啊!别闷在屋里了!”
柳玉清一脚踹开房门,朗声道:“你躲在里面干嘛呢?快来快来,大家都等你呢!”
陈怀义听到门外的动静就停下手上的动作,人进来前剑被他掖进被子里,他抬眼愣愣看着门口的几人。他们一边嬉笑打闹一边闯进来,连带着把阳光也带了进来。他们背对着阳光,陈怀义看不清每个人脸上的神情,光只勾勒出他们模糊的轮廓,但他们的声音对他来说震耳欲聋。
程缘缘在说:“柳玉清你喊那么大声干嘛。他现在是我的病人,吓死了你赔啊!”
宁苏在说:“快走吧,我们给你设了宴,大家都想听听你是怎么制服老虎的。对了,菜特意请的东沧的厨子做的,你有内伤不应饮酒,缘缘姐特意给你准备了药茶,味道也不错。”
柳玉清在说:“你还能走路吧?要是你觉得累不想走路也不碍事,我们一人一条腿把你抬出去。来来来,弟弟帮帮忙,你抓这条腿......”
柳玉清招呼杨浩然,一人一边把陈怀义架出门去。
晚宴设在听雪堂,是离雪住的院子。院落三面是几十米深的悬崖,夏季清凉通透,但冬天无处可避风,现院子里只有离雪和两个离家弟子住在此处。离雪爱养猫,单独给猫置了个房间,也养了一条黑狗,狗窝就搁在院门口。一群人在院子里张罗着生火烤肉喝酒,酣畅淋漓。门口的大黑狗也跟着沾光加餐了。
离花、离雪、离月、黄立、宁苏五人以及十余名各家弟子都来了,众人年纪相近,都是各家中的年轻一辈聚在一起十分热闹。离落受伤行动不便就没来,离风没空过来便叫人送了几坛酒过来,离雪也去请了怀竹峰的弟子们,但没人敢来。各家弟子们都听过陈生的威名,既然请了一次没来也没人再敢去请。席间众人也都刻意避开有关怀竹峰的话题,只起哄让陈怀义和杨浩然仔细讲讲那日打虎的情景。
在院门外就听见院落里的声音,人声嘈杂,或笑或叫,偶尔还有酒坛子摔在地上的清脆声响。都是自幼习武的少年人,爱争强好胜是有的,但大都没有勾心斗角的心思。以武会友,打输了就喝一碗酒,喝完了酒也就过了。
过几日离家办的剑阁比试便是如此。离家后山禁地最高处有一座剑阁,里边住着一位高人负责守剑。每三年秋猎之后,各家弟子既可以闯剑阁取剑,也可参加离家大殿的比武。剑阁在山顶上,山脚、半山腰均有各门派长老守阵,这么多年来还未有弟子能闯上山顶去。久而久之,绝大部分弟子都放弃了剑阁而去大殿参与比试会友。
听说今年就只有离雪和黄立准备闯剑阁。席上黄立看向宁苏和白寂,他直觉这两人有可能闯上山顶去。
白寂并不想参与,宁苏想了想,问道:“闯上剑阁,有什么好处?”
黄立扬声道:“扬名立万啊!我听说守剑的前辈可是绝顶高手,就算不能打败他,只要过上两招,往后江湖上的人见着你也得给足你面子了。要是你够强取下无名剑,便可以向离老将军提一个要求,只要离家能做到,离老将军决不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