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路面,因为工厂地处荒凉所以周边的道路并不通畅,那些铁矿石,石英砂等冶炼的原材料很难通过寻常的方式送进来,而人力运输又太过缓慢,所以在整备期间,容安便规划了附近空闲的土地,让工人依照进出所需,清除杂草,夯实土地,又建了牲畜休息的棚屋。
本来他还想顺手再搭些屋子供工人们居住,但被跟着监工的官吏们集体拦下了。秦法规定,每人都有户籍登记造册,不能随意在外居住,一般这种需要长时间在外,则会统一安排匠人们在附近乡里临时落户登记,容安想要自己建居所,是触犯秦法的。
其实容安也清楚,但看到大家来回奔波,便想着总要尝试一下,既然众人反对也就作罢,只再搭了几个棚子堆放建筑材料。
无法为大家提供住所,容安便起了别的心思。
为了方便工作,他和少府的木匠们一起设计制作了独轮车,这种小车灵巧轻便,单人就可以操作,几乎在造出来的当天就被工人们熟练掌握。
实际上,这里因为这里事先并非村里乡镇,所以除了那个拔地而起的巨大工厂外,几乎所有配套设施都要从头开始修建,巨大多数建材都由嬴政直接批准,从附近的乡县运送过来,很多工序也都是从精磨泥土,烧制窑砖开始的。
此时要使泥沙石块变得精细,只能通过人力敲击来实现。但这样的工作效率实在低下,所以当容安看到工人们用大锤破碎坚硬的土块后,便命张寻来石块,也不需要其他人帮忙,容安只是用手在上面轻轻一划,便将两个形状并不规整的石块平分为二,在张苍惊叹的目光中,又双手合十,两个石块应声变成规整的石板。
容安将两个修整好的石板叠放在一起,上面的石板平整,下面的石板则刻有凹槽,两相交叠便形成了磨盘状,但这任然不够。他又找来木材制成踏板,与两块石板连接,当人踩踏踏板时,身体的重力会向下施加压力,而压力则会传递给石墨,使其开始转动。
而随着踩踏的节奏和力度不断的增加,石磨转动的速度也会越来越快,而石磨在转动的过程当中会不断的和填充的物品接触,摩擦力会将这些石磨中间的事物磨碎,只要重复多次就可将其变成细小的粉末。
虽然比起犹如神造物的冶炼高炉来讲,这些小东西只能算作平常,却非常的有效。而且由于踏追是通过人体的力量来驱动的,不需要烧柴或畜力,因此广受匠人们的欢迎,甚至有工头大着胆子来找容安,请教如何制造踏碓,以便日后回乡的时候也能在乡里推广使用。
容安自无不可。
因为有了踏碓,匠人们不到三日,便垒起了可以烧制耐火砖和陶制管道的炉窑。容安先前答应的饭食和工钱也按时发放给了工人们,甚至还对率先掌握简单算术的,能计算体积的工匠们多发了精盐,以示嘉奖。
在钱货的鼓励下,工人们更是热情高涨,在不到一周的时间内,所需管道便预埋联通完毕,在做了预先的灌水试验,确认密封性后,容安还指挥着大家将多余的管道和排放热气的出口连通,在管道尽头盖了一个简易的屋子,用来提供热水,方便匠人们洗澡。
因为用废热烧水并不需要添置燃料,所以只要水可以供得上,那么这里便能不间断的提供开水,不论是引用或是洗漱都很方便。
至于这里的用水,则是容安和少府一起设计建造的新汲水系统在供给。
虽然少府的匠人们原先没有打算让容安插手。
此时人们使用的提水工具名叫辘轳,这是用杠杆和轮轴原理所组成的一种起重机,曾经是为深井汲水而发明出来的,但现在已经广泛的用于提水灌田。
早在决定在此地开工时,少府便已经命人于附近水源架筑辘轳。但随着所需工人越来越多,这几个辘轳也不足以供应匠人们饮水,更何况,待到开工时,工厂也需要大量的冷却水,所以在工人们陆续到达后,少府的匠人们也不得不承认那几个辘辘根本不够用,少府监也不得不询问容安是否有更好的办法。
容安并没有在意少府匠人们原先不服输的小心思,在听闻用水困难后便将这个差事揽了下来。
虽然前世容安的世界和今生不同,但文明的底色却相差不大,发展的方向也近乎一致,所以即使没有那些穿越者带来的蒸汽科技,容安也能为此时的人们提供些许帮助。
容安在考察了附近的水文条件后,发现附近的河流湍急,正适合架构水转筒车。
这是一种以水流作动力可以取水灌田的工具。虽然在容安的世界,它常被用于灌溉农田,但既然可以取水,那么也能解此时的燃眉之急。
正巧咸阳城附近有成片竹海,材料也不必从其他地方运输,所以容安很快就绘制出水钻筒车的图纸,交由工人们制作。
这种筒车的水轮直立于河边水中,轮周斜装有若干竹筒,这些竹筒起到了叶轮的作用。它们不仅承受水的冲力,使轮周旋转。当转过一定角度后,原先浸在水中的竹筒则会离开水面,被提升至轮顶部。
因为竹筒所在的外环半径大于桶口所在的内环,又由于两者为同心圆,所以在低处时,竹筒盛水,在高处时,竹筒泄水。水车利用水流推动主轮,而轮周的竹筒依次入水,舀满在转到顶部时倾泻而出。
只要在水车下方,接以木槽引流,便可不间断的从河中汲水,无需人力。如此往复,循环提水。
当然,筒车本身的效率很低,单次盛水不如人力控制的辘轳,但水转筒车无需任何人力畜力供给动力,所以也可不间断的供水供能。
在容安前世,凡间没有广泛应用蒸汽动能时,这种水车是乡间常见的事物,后来也被高耸入云的蒸汽工厂所替代了。
在解决了所有问题后,铁矿石也按时按量的送到了这里。今日清晨,容安盯着工匠们将铁矿石投入炉中,燃料燃烧到一定温度,确认无误后,便将一切交给少府监,自己则带着张仓离开了工厂。
如今已经入秋,咸阳乡野的风光与他来时并不相同。如今北边多种冬麦,粮食早在酷暑时已经收完,所以虽是秋收时节,但地里也只剩麦秸和一些豆苗。
可徐徐凉意带着果蔬的香气,并不让人觉得荒芜。
容安笑着对张苍说道,“天气渐渐转凉了,冶炼厂有锅炉,若是入冬后还是不能将周边修整好,就让工人们留在这边过个暖冬吧。”
“那就需要建一个新里了。”张苍自然的接话,“只是不知县令能否同意。”
容安温和的点点头,“等这批钢出炉后,王上自然会下令在周边建立新里的,到时候说不定会划分新县。”
嬴政也许对改善普通民众生活没什么兴趣,但他一定在乎优质钢材的产出效率,这些已经被培训好的工人们自然不能随意放回,留下来专职冶炼自然要建立新的聚居区。
“但这会影响京畿地区的务农人口。”张苍晃了晃脑袋,抱着头苦恼的说,“虽然几百人不影响什么,但周边其他的农人知道,这些匠人由国家提供粮食,还有工钱,肯定都想来,长此以往影响不好。”
容安想了想已经在规划种的化肥和灌溉系统,坏心眼的决定先让少年老成的学生苦恼一阵子,便笑笑说,“王上总有办法的。”
张苍抿了抿嘴,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嘟囔着什么先生不信任他了,不喜欢他了之类的话,惹得容安哈哈笑了起来。
“定是先生是神仙了,看不上弟子了。”张苍扯着容安的袖袍,闷闷的说道。
容安原本正扶着额头笑,听到张苍的话才顿住了脚步,“阿苍,先生可不是神仙。”虽然因为前世的经历,容安并不喜欢将神和仙相提并论,但考虑到这个世界的人对这些没有概念,纠正起来有颇为复杂,他也没有计较,只说自己不是神仙。
“可,先生所做皆是凡人所不能,这也不能称为神仙吗?”张苍抿着嘴,眨巴眨巴眼睛问道,“那什么是神仙呢?”
容安温和的笑了笑,“阿苍曾经问过我,为何能凭空变出这些东西,却还坚持让大家学习,当时我没有回答你,只让阿苍自己想,如今阿苍有答案了吗?”
“也许是因为我们学不了法术?只能从旁弥补。”张苍猜测道。
“不。”容安轻笑着摇摇头,“阿苍,其实‘神’就像是一个口袋。”他眉目温和的看着少年人,目光透过他就像是在看年幼时的自己。
“口袋?”张苍疑惑的偏了偏头,伸手拨弄了一下腰带上的布袋子,里面装着写字用的炭笔和几块木片,用来随时记录,“像这样的口袋?”
容安点点头,一边带着张苍走在田间,检查着今年的水土肥度,一边笑着说,“是的,‘神’就像是一个口袋,里面装着所有你不知道,做不到的事情。譬如凭空造物,譬如御风飞行。”
“可当你知道的越多,‘神’这个口袋便越小。就如同远古时候,人们刀耕火种,希望粮食丰产时会献祭生命,以祈求神明垂怜。但现在我们知道......”
“合理的施肥,深耕土地,按时浇水,无需神明,粮食也会丰收。”张苍自然的接话,思索了片刻后,“所以,比起古人,如今我们眼中的神明已经弱小了几分。故《志》曰:‘圣人不烦卜筮’。”
容安点点头,“所以,如果阿苍探究到了世间真理,如今我做的事情,阿苍也能做到。”
张苍重重的点头,然后一言不发的从袋子里掏出自己的木片和炭笔,走到田边计算田亩面积去了。
这此他们来,便是为了统计周边田亩面积,好为以后施肥测算粮食增产做准备。原本容安也想帮忙的,但张苍坚持有事弟子服其劳,不让容安插手,这些天都是自己抽空来乡野统计的,今日容安忙完才随他一起到田里转转。
容安则笼着袖子往农人休息的地方走。
“哎呀,那边的冶铁的作坊一天到晚都火光冲天,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你家没人去吗?听说是有民徭在那边,炼铁呢!”
“咱们这边又没有铁矿,干嘛在这里炼铁?”
“肯定是给军队准备呢,这些年都没有什么战事,估摸着快了。不过要是有什么边角料,不知道能不能低价卖些,我家的镰刀可不好用了,磨刀的说马上就断了,已经不能再磨了。”
有人立刻接话说道,“那得等到啥时候去?别想了。”
没有去冶炼厂的农人们七嘴八舌的讨论着最近的新鲜事,没注意到有人靠近。
一个抱孩子的妇女并不赞同,她的丈夫就在冶炼厂服徭役,因为离家近,她去送过几次衣物,“我男人说,管事的说这次炼铁可快,而且是为了打制新农具炼的,咱们离得近肯定能先用上新的。”
“嗨,管事的也得听上头的,谁说得准呢?”
其他人又纷纷发表意见,直到一阵孩童的笑声打断了大家的闲谈。
“嘿啊——”
抱孩子的妇人低头看自己放在地上的另一个孩子,小不点用玩土的脏手抓着一个靛蓝色的衣袍,笑的正欢,趁她没反应过来还想用另一只手去蹭人家的衣服。
“你这孩子!”还没等妇人腾出手去收拾自己的孩子,一双洁白纤细的手就将其抱了起来。
妇人看清手的主人,连忙不好意思的低头道歉,“实在对不住,这孩子顽皮,冲撞了贵人。”虽然不知道来人是什么身份,但这身衣服就不是平民能穿的起的,她忐忑的道歉,心里祈求对方能好说话些。
“没事,小孩子都这样,你带着两个孩子难免顾不过来。”容安没有在意自己身上的衣服被弄脏,还从袖子里掏出两块饴糖,给大孩子嘴里塞一块,又给妇人抱着的小孩子手里放了一块。
妇人连连道谢,但还是从小孩子手里将糖抠出来,自己收了起来。并不是她担心孩子吃糖坏牙齿,而是因为如今饴糖是罕物,等闲人家都不会随手给孩子吃,另一个孩子已经将糖咽下去了,她自然没办法,但这块没吃过的糖拿去里正那里,说不定能换点粟菽。
容安看到她的动作,没有说什么,只是笑笑,接着他们刚刚的话题询问着,“铁器还是不足吗?”
农人们只当他是来乡下游玩的贵人,没什么顾忌的说,“好铁都拿去打兵器了,留下来都是次品,但也价贵一家不舍得多买,所以这些年都凑合过来了。”
容安了然的点点头,笑着对接话的农人说,“听说有新的冶炼法,钢铁产量能高些,日后也就不用担心这些了。”
“要是有好铁,那倒是件好事。”妇人颠了颠怀里的幼子,“王上不是降税了吗?攒攒钱,也能换个好镰刀。”
“也是,降税的话,手里也能宽裕些......”
“我不想换,谁知道王上什么时候又增税?趁着如今税少,我得攒钱,让我家孩子去念书呢!”
“就你?孩子读书日后做官吏啊?”
“怎么不行?我告诉你,别小看人......”
农人们很快就将容安说的冶铁抛在脑后,谈论起降税的事情,容安在一旁仔细听着,也没有插话。可惜,没听多久,他就看到有人远远地跑过来。
“先生!王上急召先生入宫!”
来人是许久不见的甘罗,在容安迎上去的时候,他才喘着气说道,“王上下月要前往祈年宫祭天亲政,召先生入宫。”
秦王政八年,秦王前往祈年宫,准备亲政,丞相吕不韦留咸阳监国,其余重臣随行。
就在君王仪仗驶出城外时,一辆青色小车也离开了咸阳城,向夏县的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