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暮城,郊外田地上。
往日或碧绿或金黄的田野上此刻横陈着一排排尸骨,他们皮肉腐化,空气中不仅没有弥漫着尸臭,反而有一种馥郁奇香。在燥热的空气中熏蒸得更加浓郁醉人,刺激得让人睁不开双目。
腐烂的尸首露出皑皑白骨,在阳光下散发着玉质的光泽。
遍地尸骸中,有几个身影在躬身挖掘着什么。
一个小弟子将最后一块白瓷般的腿骨从棺材里挖出,麻木地叹息,几不可闻。
他扬声朝着最前方的男子喊道:“云师兄!这边没有了!”
云程停下手中挥舞的锄头,回身,令人头晕目眩的香味隔着面纱钻入鼻尖,似乎要顺着气管流入五脏六腑,他朝着小弟子点点头,抬臂指向另一个边。
小弟子心领神会,扛着锄头向所指的方向迈步。
云程偷偷短暂的呼吸一瞬,弯腰、低头、举锄、落地,重复着机械性的动作,挖掘着深埋在地底的尸体。
诺大的田野上,他们十数个人埋头苦干,渺小又高大。
“云师兄,喝点水吗?”
田梗上,桑树下,借助着树荫,一群人得以在烈日的炙烤下稍加喘息,已经有了豁口的锄头被扔到一旁。
许慕将灌满甘泉的葫芦递给云程,询问他要不要喝水。
云程道谢,仰头隔空对饮了几口,重新把葫芦还给许慕。
许慕有些开心摸了摸葫芦光滑的瓶身,又从口袋里掏出丝帕要帮云程擦汗,云程拒绝了。自己随手将额间的汗珠抹去。
其余弟子觑见了,相互之间递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鄙夷地撇撇嘴。
小门派就是小门派,这种时候了都不忘讨好三宗修士。
云程脱去鞋袜,大剌剌仰躺在泥田里,白皙的脚背上贱着泥点,看不出往日一丝清隽飘逸的影子。
发间、脖子上、后背,他浑身上下每一处都是汗津津的,此刻能吹一吹微风带走些潮热,稍稍平复一下紧绷的心。
而低矮的田埂另一边,整齐摆放着每一具尸骨,正是他们之前亲手埋葬的。
离开妖界已有一月,这短短一月,他经历了很多。
从开始面对干尸的无措与悲痛,到已经能面色如常看待一个人也许前一天还在和你闲话,第二天盘查时已经是一具尸体,然后告知其家人、下葬。
最初他们还会立碑建坟,但迄今数以万计的死亡,让他们根本无法顾及那么多,只能打一棺椁,让黄土与逝者为伴。
云程从岳渊渟了解了事情的大致,边境九城不知为何,在天黑后,镇民会不自觉被拉入一种虚幻中。幻镜中,也许会出现自己最想看见的,也许会出现自己最害怕的。
总之不论如何,一旦以幻境为真,就像散发着甜蜜香气的猪笼草,掠夺被芬芳诱惑的猎物的生命。
最开始,他们以为只要晚上禁止出门,便能减少死亡。
同住多户的人家却接连爆发了数起命案,生还者皆说,自己的父亲/母亲/兄弟/姊妹,突然发狂,开始伤人。
这种情况下,是死于虚幻的美梦?还是死于至亲的暴虐?
死亡就像一场瘟疫,在城中蔓延。
无法,只能赶在白日将还与亲人住在一起的城民分开,能独院独户最好,不能的也是单人单间。
这样确实降低了平民互伤的可能,一定程度上减少了死亡人数。
事态也逐渐严峻,偶尔白日也会出现入幻死亡者。
城民被死亡阴霾笼罩,惶恐不安,他们变得不敢出门,蜷在一隅,如偷生的盗贼。
减少交集,就能减少入幻的几率,各宗门也赞同此举。
于是整座城镇都停摆了,像是一个巨人被按住了暂停键。
可是,座座停摆的城镇里,还住着活生生的人。他们手无缚鸡之力,但他们也有顽强的求生意志,不离开房间就意味着没有食物来源,对他们来说与等死无异。
每日巡查统计死亡、存活名录,给城民送饭、询问状况,处理死亡城民后事、安抚亲属,这已经不是三宗和驻守城镇原宗门可以办到的了。
云程他们每个人掰成八瓣用也用不过来。
于是,三宗发出调令,命令各自管辖领域上各宗门派修士协助,这才缓解了周兮等人的压力。
这些日子,不光云程见过太多死亡,那些镇民何尝不是如此。
从一开始的悲痛惶恐,到麻木。
云程来的时候,已经从他们灰败的眼中看到一丝对死亡的渴望。
死了就能从这种无尽的失去和绝望中解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