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寂静片刻,左宗恤明显发了很大火气,肖长悦头一次见他如此,着实有些吓着了,不敢抬头,他似乎不完全是肃厉的目光,还有担忧、无奈。对于左宗恤激烈的态度,有的先生也为之吃惊。
“肖长悦,你可知错?”左宗恤迟迟不开口,其一先生也熬不住冰点般的氛围,替自家门主开口打破死寂。
邪血巫咒发作后的虚疲还未退去,肖长悦话音显然没平常的清朗有力:“弟子一时情绪过激,受了奸人算计利用,对苍佑玄堂主教大打出手,没收住手,导致...导致其死亡。”
能令左宗恤如此动怒,肖长悦唯独只能想到这个原因。但他并没因此心愧,因为出发前,枯骨爪曾提过杨鸿图作恶多年,对外嚣张跋扈狂妄自傲,对内则更甚,不把进来的民间玄修当人看,在他眼里,这些没权没势没地位的平头百姓都是自己的奴仆,到他手下就是他的人,能任凭他处置摆布,其间不乏劳力猝死的少年和被蹂躏亵渎自杀的少女。
起先他没全信,直到亲眼看着杨鸿图眼都不眨地置鹦语于死地,又在方才喝药时问起柳云绻,得知他们确实在苍佑玄堂一座废弃院子里发现不少玄修遭受残害的痕迹。
杨鸿图这种人,本就应当去死,他就算杀了他,也仅仅是一条命,根本不够偿还这么多条无辜性命。
至于左宗恤发火,他可以理解,不是落在此事谁对谁错之上,而是大局层面上。不管怎么说,杨鸿图都是圣山弟子,他犯下的恶性,应当先上报圣山,再由圣山出面处置,私下解决在规矩上是错误的,九朝门也不好向圣山交代,所以只能以重罚肖长悦来应对圣山的问责。
为大局考虑,他挨点罚换来一个恶霸的消失,还挺划算。
“长悦不该跨在圣山面前擅自处置杨鸿图,让门派在圣山面前难做,长悦认错并甘愿领罚!”肖长悦行着端正的神礼,努力提起音量,使之听上去比先前有力些,以表诚意。
左宗恤终于开口:“你既认错,便罚你入凚窟禁闭一月,任何人没我允许不得探视。”
此令一出,在场众人皆惊,除了早已知晓并做好心理准备的李淳钰,柳云绻与左宗恬再听一遍仍然不由一悸。凚窟位于九朝门后山,千年前穹川曾闭关过的地方,神明留下的霜冻严寒至今未散,虽比当时已经褪去不少,但对于肉体凡胎的玄修来说,还是处在要命的程度,就算有玄力运转护体,煎熬不比每天躺在千疮床上反复挨刺好到哪去,试想一个月之久,恐怕已经将至极限。
左宗恬脸都吓绿了,因为曾经也有犯错的弟子被罚入凚窟,拼死拼活才撑了十天,出来时简直奄奄一息,浑身像冰块一样坚硬,整整修养半年才完全恢复过来,何况一个月之久。
她抬头看向李淳钰,面上虽平静如常,仔细看不难发现其紧咬的牙关。
“爹!你疯了嘛!肖长悦会没命的!”左宗恬终于按捺不住,冲到殿中挡在肖长悦身前,双目灼灼盯着座上父亲。
柳云绻被她突然的冲动吓了一跳,但不管怎样也不希望肖长悦经受这般酷刑,也快步至左宗恬身侧,示意她稍稍冷静:“师父,长悦已经知错了,即便他必须受罚,也不至这种程度,还望师父从轻发落。”
不等左宗恤做出反应,肖长悦率先阻止,以盖过二人的音量道:“我既甘愿领罚,便由师父发落。”
继而,他又用只有身边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云绻师兄,恬儿师妹,我可以熬住,你们要是再替我求情,就是对我的不信任。”
左宗恬回头,依然面带忧色,但当瞧见肖长悦信誓旦旦双眸时,满面焦愁肉眼可见地消退些许,柳云绻闻言并无转身,而是深呼吸闭了闭目,沉叹口气。
即将入冬,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往来的风里已经添上凉意,每到夜间必须加衣,此时的凚窟只会比以往更加寒冷。要是之后肖长悦万一经受不住,他怎样也得溜进去替他承担些时日。回去的路上,柳云绻如是盘算。
额间蓦然一丝冰凉触觉,柳云绻才从思绪中出来,抬手一抹,有些湿漉漉的,他看见掌心被自己抚下来还未完全化开的冰晶。紧接着,发丝衣服上接连点点湿了。
落雪了。
今年入冬的第一场雪,比往年都要早些。
起初只是点点易融化的冰晶,一刻钟后越落越纷,越来越密,如同骤然翩翩起舞的梨花仙女,为世间洒下一载之末的完美谢幕。
枝梢、屋顶、地面,不到半个时辰就都覆上一层洁白,人们并没有因为雪会淋在自己身上而匆匆躲避。白雪,在苍境被认为圣洁,是上天赐予的礼物,为世间洗去今载一切污秽罪恶。原本在屋里的人,都纷拥而出,面面挂满喜悦,争相要开怀迎接天雪的沐浴洗礼。
洁白无瑕的雪与五颜六色的人群相映,恰好中和了各自的孤寒与缭乱。
陆辰淼恰回到离遥,刚入城门就看见万民欢愉的场面,也伸手接了一捧,凝视着,没有人能看出他此时心绪,唯有他自己知晓,每到入冬初雪时,他都会积一小捧在手心,用玄力使其不至融化,带回房中装起来。他不易被世间喧嚣和流言影响,唯独关于陆问霜与闵昭熙的,他总会忍不住相信。
天域落下的圣雪,或许也有他们二人的气息。
清芷殿的民间选拔也如期而至,由于平日供应生源最多的苍佑玄堂才出问题,九朝门及时将情况告知清芷殿,经过慎重商议,清芷殿答应那些从苍佑玄堂出来的民间玄修,同样有资格参与选拔,若有资历尚可的,皆会考虑收于门下。
跟九朝门当时一样,其间陆辰淼也有许多要忙活的事,本想去见见肖长悦,却一直腾不出空来。先前他还在浔阳时,二人就约好待清芷殿的民间选拔一过,就约在离河边上的最好吃的那家酒楼,到时候有什么谈什么,日常、奇遇,或是关于魔孽的皆可。
看来,只能等到那时候再见面了。
“没想到今年来参选的可造之材还不少,大多数都是苍佑玄堂出来的,原本以为有那种人渣主掌的地方希望不大,想来那些孩子以往都是被杨鸿图压榨了,实在可惜,耽搁了铸造基础最好的几年,不过以他们资历来看,就算会比原先相差一截,但往后也能位列中上之游。”洛兰谛一般极少骂人,能被他称为人渣的,都是一般人眼里的渣中渣,碎的比粉末还细那种。
经过数日忙活于斟酌,选拔算是接近尾声,入选的弟子基本已经敲定,就差拟出名册,明日大概就能闭幕。
陆辰淼思绪却不在洛兰谛话上,手边早以斟好的茶凉了亦没察觉,直到洛兰谛发现他好一会没回话,热气消退的茶一口没喝,才疑惑地唤了他几声。
陆辰淼的魂被召唤回来了,看见洛兰谛满脸忧色:“辰淼,你一回来就忙选拔的事,都没好生歇息,是不是这几日太累了,身体吃不消?”
“没有,方才只是走神了。”陆辰淼端起茶喝一口,才发现已经冰凉,洛兰谛又为他新添一杯热的。
洛兰谛很少看到陆辰淼走神,以往即便是不感兴趣的话题,也会很敷衍地应和,心感古怪:“行,既然你不想听,就不说这个了,说点别的。你才回来或许有所不知,前些日,驻守天极雪原的玄门弟子传讯予圣山,称雪原近日有异动,圣山即刻下令,让众玄门派遣有能力的弟子前往调查。九朝门据说是派了柳云绻和左宗恬前去,师父方才也通知我了,叫我这几日就准备动身,并叫我知会你,与我一同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