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拿起菜刀一脸跃跃欲试。切菜的手法越发娴熟,面粉和水的比例不会再失衡,切下的面团大小均匀,皮擀得也是边薄心厚,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
许是怕常铭太无聊,他笑着给他派了个不重要的活:
“您老要实在闲得没事,就帮我打个鸡蛋呗?”
他说是这么说,但压根就不期待常铭答话,“笃笃笃”切完胡萝卜,就上手准备打鸡蛋。
“好。”
低沉的声音中断了他的动作,像是愣住了,他僵硬地转头看着常铭,眼中满是惊讶,甚至恐慌。
常铭怕他没听见,着急地又大声说了一遍:“好。”
就一声,就一个字,眼前的一切开始瓦解,一个方块一个方块的,从那枚还没入碗的鸡蛋开始,然后是他的手,他的身体,他的脸,最后他们的家,都碎了。
常铭他……连一个碎片都抓不住。
他忘了,这是梦。
在梦里,他不能说话。
不然,梦就醒了。
碎片还原成那扇紧闭的门,他身上没有打下暖黄色的光,唯有黑暗一直笼罩。
“什么‘好’?”
低沉的男声响起,唤醒了楼道的白炽灯,常铭回头看见了梦中人。
“你哭了。”不是紧张地询问,只是冷漠地陈述。
眼前人不是梦中人。
常铭胡乱抹了把脸,没辩解,挂上波澜不惊的面具。施宇看见他这副模样就来气,快步走到他跟前,忍着怒火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你有什么资格来这里?难道那需要你卖一千五百一十五万杯奶茶,发一亿四千二百八十六万份传单才能挣够的一千万还满足不了你吗?”
常铭没想到六年前他胡诌的数字这个人记到了现在,可见对他有多恨之入骨。
常铭扯了扯嘴角,继续他的人设:“我的房子我来看看怎么了,倒是你,来这里做什么?有什么资格来这里?找到可以不靠卖奶茶、发传单挣一千万的工作了吗?凭你自己的能力!”
施宇听到最后这句话,眼圈立马红了。
他知道很多人表面上称赞他的成功,背后却总拿那些白手起家的一代和他做比较,说他只是个坐享父辈成果,不费吹灰之力就站上金字塔顶端的富二代,能力、眼界、手腕根本比不过那些实干家。
他们说他徒有其表,说他败絮其内,甚至造谣他论文搭便车,喜欢□□嗑药……什么难听的话他都听到过。在这些人眼中,他只要脱离施家,绝对会是个一事无成的败类。
“谁都可以质疑我。”施宇抬手遮挡了一瞬眼睛,掀开后冷厉地看着常铭:“唯独你不行。”
因为他打给舒莉的一千六百五十万,是靠在实验里熬了一千多个日夜发表独著论文后的奖金,给导师做助理、当助教,替同学跟实验、代记笔记赚的佣金,卖专利的钱,还有全额奖学金里攒下的生活费,一笔一笔存出来的。
多出的六百五十万就是当初买这套一居室的钱,他把这些都给了眼前这个人,可眼前这个人还在质疑他。
他不会傻到把这些说出来证明什么,因为眼前这个人最知道从哪个角度把刀捅进他心窝最令他痛苦。
施宇整理好心情,冷声道:“走吧,到门口了顺道进去看看。”
因为他突然很想现场看一看常铭面对那一屋废墟时的表情。
是痛惜这一屋家具的钱,还是愤怒地砸了他的房子?
施宇非常好奇,好奇地恨不得现在就把这门砸开。
他推开常铭,钥匙插进锁孔,准备扭动门把时,常铭竟然笑了一声,他说:“你可真逗,这是我的房子,我想回便回,想看便看,还用得着你给我开门。”
常铭下了逐客令:“你走吧,我要回家睡觉了。”
施宇的手正握在门把上,他松开又握上,松开又握上,最后放弃了下压,转过身,看着常铭坚挺的背影,小声吐出了两个字:“骗子。”
“是啊。”常铭笑着转头:“我是……”
谎话没再说下去,他目光愣愣地望着前方,魂魄仿佛被吸走了,如一具行尸走肉向施宇走来。
施宇蹙了蹙眉,一回头发现门竟然打开了,他还没来得及思考,身体已经挡住了常铭的前路。卸掉伪装的常铭很有界线感,他没再往前走,而是偏过头看向屋里,仿佛就是里面的一切吸走了他的魂。
他很少主动说“回家”做什么。曾经“家”于他而言,就是虎穴狼巢。后来,“家”成了最大的诱惑。天知道他刚才在说“回家睡觉”的时候,有多期待。
现在,家门打开了,他的“家”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不只是梦里。他看见了和梦中不一样的场景。
那台会循环播放的电视掉在地板上,屏幕摔花了,再放应该也只有雪花了吧。那张包饺子用的餐桌被掀翻了,四条桌腿朝天,像一个靠自己翻不过身的乌龟。他们曾坐在上面拥抱亲吻的沙发,被扯烂了,散出来的棉絮都变成了黑色。还有那台榨汁机,主体砸花了客厅的地板,零件散落在屋里的各个角落,再也组装不好了……
他的“家”和梦醒时分一样,也真真切切地碎了,连带着他往后的梦。
施宇看着他眼中的支离破碎,莫名很是烦躁:“这不是你的房子吗,还用得着看这么仔细?”
常铭微微抬手,想扶起那唯一完好的椅子,却在听到施宇的话时放下了。他愣愣地说道:“是啊,这是我的房子,是我亲手毁掉了我的房子。”
“是我不要了。”
一声叹,告诫了自己,也提醒了施宇。
常铭看向了施宇,毫无芥蒂地笑了笑。在那一瞬,施宇觉得自己应该抱抱他。好像这样才是对的,好像这六年他只是出门买了瓶醋,常铭就在家等他回来一起吃包好的饺子。
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常铭又先离开了。电梯门开的时候,他慌忙喊道:“不许走。”
常铭疑惑地看向他,手还按着电梯开门键,看得出来很急。
施宇的血瞬间冷了:“既然都是债,那连这房子也一并还了吧。”
“那件羽绒服?”
常铭想问要不要也一起还?但施宇已经不耐烦地冲他摆了下手,常铭想起衣服已经丢了,应了“好”,然后没半点停留地进了电梯。
楼道的灯又黑了,施宇看着电梯的数字变成“1”后,说了声“再见”。
这是他躺在床上盯了半个小时天花板后,为回这里找的借口。
他知道自己很蠢,但不知道自己竟然蠢得无可救药。京都人口上千万,他却为了“千万分之一”的概率追了过来。
为此,他找了三个借口:一是要房子,二是炫耀他“轻轻松松”挣够一千万,三是摆足姿态说一声“再见”。
可等他跑过胡同,看见那盏亮光的灯后,什么借口、愚蠢都被抛掷脑后,内心只剩下一丝难以名状的雀跃,催促着他快点跑上来,跑上来推翻些什么。
他推翻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推翻,他只是把常铭从很远的地方,推到了更远的地方。
是他和常铭说“哪怕走散了,只要回到原点,就能遇见彼此”,也是他要常铭“记得回家”,可现在他又用这一屋狼藉告诉常铭,这个坐标轴上早就没了原点和终点,他们早已变成两条平行线。
他的借口,都好烂。
施宇关了玄关的灯,带上门后,从安全通道下了楼。
后来909外的灯,很少再亮。
他们两个,不约而同地来这里“加油”。各自离开时,也默契十足地毁掉了对方的油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