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么还哭了?”施广善道。
舒莉抱胸一脸冷漠地坐着。
施宇揉了揉眼睛,笑着说:“没事,眼睛太干了。”
“别揉了,眼睛有问题就看医生。”施广善急道:“快,给眼科的陈大夫打个电话。”
“爸,我没事。”施宇还在笑:“一会儿就好。”
“婷姨,给少爷拿一下眼药水。”舒莉虽然冷着脸,但眼里的担心藏不住。
“是。”婷姨赶紧去取医药箱。
“婷姨,您别忙活了,我真没事。”施宇放下手,眼睛红彤彤的,已经不落泪了,他依然咧嘴笑着:“你们看,一点事都没有。”
“常铭,你下午还有考试,我送你回学校!”
施宇再一次选择逃避,他不知道为什么才鼓起的勇气这么快就泄了。可是对着这么关心他爱护他的父母,他不想让他们失望。但对上常铭担忧的目光时,施宇又觉得自己窝囊极了。
他的爱人就坐在他面前,可他都不敢牵他的手。
施宇眼底的矛盾常铭都看见了,他没半点责备,只觉得愧疚。
“叔叔,有件事我必须和您道歉。”常铭起身向施广善深深弯了腰。
洞察常铭想法的施宇慌忙走到他身边:“铭铭。”
舒莉听见了,大声咳嗽一声,打断道:“常同学,你下午有考试的话就先回去吧。”
施宇想接话,被常铭抢了先:“阿姨,施宇记错了,我下午没有考试。”
“没有考试正好吃了饭再走。”施广善招呼道。
“不用了,叔叔,我说完事就走,我下午还有兼职。”常铭道。
“小伙子不错,够独立。”施广善夸赞一句,继续道:“什么事你说吧。”
“常铭。”舒莉警告意味明显,但常铭已经不怕她了。
“我……”
这回轮到施宇抢先了。
“我和常铭在一起了。”施宇说完,牵起了常铭的手。
“施宇!”舒莉气急败坏地喊道。
“妈,您要打要骂冲我来,别再伤害常铭。”施宇强硬道。
“我怎么养了一个这么白痴的儿子!”舒莉气得扭过头懒得看他。
施宇见施广善一直没说话,心里打怵,紧张地喊了一声:“爸?”
施广善没有看他,反而问常铭道:“常同学,你刚才想和我说什么事?”
“爸,常铭要说的就是这件事,您别为难他!”施宇道。
“你什么时候学会插话了?我教你的礼仪都忘了?”施广善不怒自威,施宇立马不说话了。施广善的目光再次落回常铭,一如方才夸赞他时那般和蔼。
常铭在这样的目光下,慢慢松开了施宇的手。
“铭铭。”施宇委屈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常铭却像没听见一样,走到施广善夫妇面前,再次道歉:“对不起,叔叔阿姨,今天施魅发病是因为知道了我和施宇的事情。”
“这是她的问题,不需要你道歉。”施广善清醒道。
“什么不需要他道歉。”舒莉气道:“如果他不勾引大宇,小魅能发病吗?我能气得头疼吗?咱家能这么吵翻天吗?”
“你这就有点无理取闹了啊。”施广善道。
舒莉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你竟然护着他一个外人?”
施广善赶紧转移话题:“常同学,这就是你要和我说的事情吗?”
施广善的反应着实令常铭有些意外,他木讷地点了点头。
“行,我知道了,这不是你的错,你走吧,别耽误挣钱。”施广善道。
“哦,谢谢叔叔。”常铭有些懵。
他的手再次被施宇牵起:“爸,我和常铭的事情,您不反对?”
这次施广善回答得很干脆:“反对啊。”
施宇被噎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施广善见状,喝了口茶,淡定道:“但我知道反对没有用,可能还会让叛逆期的你更加坚持。”
“我不是叛逆期。”施宇不满道:“我喜欢常铭不是一时兴起。”
“好吧,就算你不是叛逆,不是一时兴起,那又怎样呢?”施广善悠闲道:“你不是马上要出国了吗?难道这位同学也跟你一起去?”
听到这,舒莉和常铭都心头一紧,两人不动声色地对上视线,舒莉眼底全是警告,常铭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当然,我们连学校都是同一个,瑞士的苏黎世大学,我选的。”施宇已经不再害怕施广善,他天真地以为这一关已经过了。
“要去北欧啊,那里冬天挺冷的。”施广善笑道:“难怪常同学这么努力赚钱,想必留学的开销不小吧,家里负担得起吗?”
家庭是常铭的伤疤,施宇连忙道:“我已经帮他申请了全额奖学金,不需要花家里的钱。”
“是吗,常同学?”施广善坚持问道。
舒莉又瞪了常铭一眼,他只好“嗯”了一声。施宇骄傲地看向施广善,却不知常铭的反应已经足够施广善这只老狐狸洞悉一切。
“好吧,假如你们能一起去留学……”施广善道。
“不是假如,是一定。”施宇道:“6月下旬我们应该就能收到通知书了。”
“好,就算你们一定一起去了苏黎世大学,你们总要学成回国,步入社会,去面对生存的压力和人们的眼光。”施广善道。
“我不怕这些。”施宇大言不惭道。
“你先别急,等我跟你具体说说。”施广善又喝了一口茶,继续道:“那个时候,你会发现身边的人都在谈婚论嫁,你同事讨论的话题百分之八十围绕着生儿育女,你跳槽的时候HR会问你结婚了没有,家庭情况如何。升职的时候领导会问你孩子几岁了,对父母是否孝顺。无论你走到哪里,想做什么,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会问你大多数人经历过的或正在经历的事情,不会有人一上来先问你喜欢同性还是异性,然后根据你的答案再和您对话。不会的,他们会直接把你划入正常人的范畴。”
“同性恋也是正常人。”常铭突然开口。
施广善连忙道歉:“无意冒犯,但你这个观点,恕我不敢苟同。正常人都知道繁衍后代是人类得以存在的基本,传宗接代更是国家民族得以延续的根本。同性恋已经放弃履行这项义务,怎能算正常人。”
“当然,别跟我说什么代孕和领养,一个没有感情一个没有血缘,这样不健康的家庭就是一盘散沙,根本经不起现实的风浪。”
施广善的声音铿锵有力,但常铭并未退缩,他逻辑清晰地反驳道:“叔叔,您说得有一定道理。但我也两点不同的看法。”
施广善抬头,“请说。”
常铭继续道:“第一,我们生活的世界是多元的,生物也具有多样性。有同性恋就会有异性恋,同样有异性恋就会有同性恋。如果不谈人工授精,只要有异性恋在,人类就能继续繁衍,国家民族就不会灭亡,极端的恐慌只是杞人忧天。”
施宇听傻了,他没想到常铭这么不客气。
但是,认真的常铭好帅,他已经听不见第二点了,专注且仰慕地望着常铭。
常铭很难忽视一旁炙热的目光,不自在但也仿佛得到了某种力量,让他真的想为这个群体辩驳一番。
“第二,我以为人之所以为人,除了□□和血液,意识是最重要的,也是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而情感,则是意识的重要组成部分。血缘牵绊是生物学上的,客观的,被动的,是人类无法选择的。但感情上的牵绊,是意识形态上的,主观的,主动的,是人自由选择的。世界上有太多没有感情全靠孩子来维系表面关系的夫妻,他们为了下一代能繁衍而牺牲掉自我感情,这样的人还算得上真正的人吗?在我看来,他们不过就是一群倾动物人类。与之相反的,是一群完全脱离动物本性的人,他们有着独立的意志,追求纯粹的情感,自由地选择伴侣,无视环境的干扰,坚定地遵循本心,与选定之人形成坚不可摧的羁绊!而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也是。”施宇扬起捏了捏常铭的手,表达对最后那句话的不满。
常铭宠溺地笑了笑,主动抬起两人牵着的手,目光坚毅地看向施广善:“我很幸运,找到了我的羁绊。”
施宇的脸“唰”的一下全红了,他很意外常铭会这么勇敢这么直白,而且他也完全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在被闪瞎的父母面前秀恩爱,真是太害羞了。
他偷偷用脚尖在地上画着圈。
“简直伤风败俗!”舒莉骂道。
施广善悠哉地放下茶杯:“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已经形成一套独立思想,认为自己坚信的就是真理,并伴有一种时代的优越感,觉得我们老古板口中的‘断子绝孙’是危言耸听。”
“爸,常铭没这个意思。”施宇连忙道。
“你急什么,我这话对事不对人,人家常同学都不介意的,对吧?”施广善问道。
“嗯,叔叔请继续说。”常铭恭敬道。他此刻像普尼克斯山上,和苏格拉底辩论的一方。又或者他只是孔子杏坛下求贤若渴的学子,期待着老师醍醐灌顶的解惑。
施广善接着道:“你们追求自由意志,想要脱离动物本性,我都理解。俗话都说了,初生牛犊不怕虎,人不疯狂枉少年!我们中老年人都是从这个阶段过来的。不过我们那时候没有这么学术,喊的都是什么‘我命由我不由天’、‘向天再借五百年’。”
施广善停顿片刻,常铭知道重点来了。
“但人的想法会随着时间和经历改变,我现在在这里劝诫你们,从某种意义上也是在劝诫年少的‘我’。人活在世上不可能完全自由,你一出生就会有给你生命的父母,即便被抛弃,也会有把你养大的人。我上面说的那些,你可以强迫自己不去看不去听或者装成不在意的样子,可你的父母呢?那些在意你的人呢?他们又能否像你一样拥有强大的意志,不为其所害?除非你斩断所有社会关系,像个野人一样生活在深山老林,那才是完全自由,不过你这样和动物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人活着,除了生物属性,最重要的还是社会属性,铺在你身上的这张关系网,才是你人模人样活着的证明。而你口中的意识,只是一个纯理想化的状态,毫无现实性。”施广善不留情面地反驳道。
一席话,掷地有声,听得舒莉崇拜不已,听得施宇如霜打的茄子。
正如施广善所说,他可以不在乎世人的眼光,可若他的家人在乎并受到伤害,那他亦难辞其咎。
常铭得出施宇的沮丧,他清楚自己说的状态很理想化,也明白这场辩论必败无疑。可即便如此,他说的那些永远会是他的心之所向。
也许他无法改变血之来源,无法改变世人甚至亲人的眼光,可他至少可以坚持本我,不为世界改变。施宇和他不一样,施宇身上有着一圈又一圈的关系网。常铭曾经撕碎过一些,一度走到了靠中心的位置。他本想在那一圈上等施宇最亲密最在乎的人接纳他,他也幻想过施宇主动走出来。可今天的一切把他推到了最外圈,甚至更远的地方。总有一天,施宇再也看不见他,到那时也就无须为了走出来,搞得遍体鳞伤,落得一无所有。
这是最好的结果,常铭嘴角微动,他试着松开施宇的手。
“我不放手!”施宇紧握常铭的手,转头看着他的眼睛,沉声重复道:“我不会放手。”
“施宇!”舒莉怒道:“你难道连爸爸的话都不听了吗?”
施宇转身向父母深深鞠躬:“爸妈,对不起,连累你们被别人评头论足,我知道我让你们失望,害施家丢脸。”
“知道错了为什么还不改正?”舒莉痛心道:“我们生你养你十八年,难道还不如一个跟你毫无血缘关系,认识不到一年的男人?”
血缘,又是血缘。
常铭突然想,要是哪天他带施宇回渝城,见常德盛和孙梅芸会是什么样的场景,肯定会比现在激烈得多,说不定常德盛一看见他俩牵手就抄起手边物品砸过来了,而孙梅芸估计拉着他又是哭又是骂时不时还来两下。这样一想,再看舒莉都慈祥了很多。
常铭挣开了施宇的手,换来一个不满的眼神,但施宇没再坚持。他走到舒莉面前蹲下,握住她的手,认真说道:“妈,我知道您生我养我十八年很辛苦,我从你们那里得到很多很多的爱,我应该懂得感恩,应该懂得回报。我一直很爱你们,很爱小魅,我努力做一个懂事省心的儿子,让小魅可以依靠的哥哥,让亲朋好友们提起来都会夸赞的会让你们脸上有光的好孩子。我想成为你们的骄傲,不想做你们人生的败笔。”
听到这里,舒莉回握住了施宇的手,施广善的神色也缓和了些,只有常铭眉心微蹙。
施宇接着说道:“可是爸、妈,我爱上了一个人,他从天而降,我不知道他是谁,却控制不住地被他吸引。我慢慢喜欢上他,没有缘由,毫无征兆。我爱他只是因为我想爱他,我爱他还爱那个爱他的自己,爱上他这件事让我感到快乐,感到幸福。所以……”
施宇松开舒莉的手,重新站回常铭身边:“爸、妈,我想任性一回,无论你们接受与否,我都不会终止爱常铭,更不会和常铭分开。”
“你……”舒莉气得七窍生烟:“简直冥顽不灵!”
施广善面不改色地威胁道:“即便这样会让你失去施家长子、广善集团继承人的身份,也在所不惜?”
“别乱开玩笑!”舒莉制止丈夫道。
施广善审视着施宇,虽笑着但显然无半点玩笑意味。常铭有些紧张,手无意识地抓住裤腿,然后他听见施宇说:
“爸,我永远都是您和妈的儿子,而永远都是小魅的哥哥。其他的,我从未在乎。”
“哗啦!”
施宇从最内层的关系圈撕开一道口子,走出来清空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社交圈,走到了常铭身边。
正如他所说的,他不会和常铭分开。
常铭收紧了手,牢牢地握住手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