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天古树覆满木犀城,昭华和萧疏已隐去在凡人眼中自我的身影,走在人声鼎沸的街道上,来来往往是叫卖吆喝与路边热气腾腾的炉火吃食。
很是热闹。
萧家大宅中,祠堂里坐满了族老,萧瑜拎着一只蹲着白毛鹦鹉的鸟笼子,才姗姗来迟。
堂上正坐的中年男子美髯长须,手中捻着一串红南珠,任堂下吵吵嚷嚷争论不休,阖眼闭目养神,不为所动。
族老们见萧瑜走进祠堂,争论之上一时渐消,不约而同地都看向依靠着祠堂门,一脚踩着门槛,斜身侧眼漫不经心打量着手中鹦鹉,没什么正形的萧瑜。
中年男子缓缓睁开眼,目中深邃,声音威严:“萧瑜,落座吧。”
萧瑜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中年男子左侧第一把空椅子,嗤笑一声:“都聚在这里,就这么怕萧钧回来啊。”
他收回目光,唇角挂着轻蔑的笑,冲着手中的白毛鹦鹉吹了声口哨。
鹦鹉呼扇了两下翅膀,扑棱转了个身。
他就被逗笑到不行,在满堂沉肃的祠堂中,低低生笑。
中年男子右侧第一位,一名手持古杖的老人开口:“少主,不得对族主无理。还请落座。”
萧鼎善的第一大走狗。
萧瑜撇了撇嘴,厌恶地移开目光,“有什么事赶紧说,耽误时间!”
这厮小儿姗姗来迟不说,还敢倒打一耙。
祠堂中的各位族老肉眼可见,面容上浮现隐怒,却又碍于族主和萧瑜少主身份生生咽下一口气。
萧鼎善手中的红南珠不徐不缓地捻着,缓缓开口:“你先前同萧钧街头大闹一场,已然满城风雨,这些时日,你若无事,便去临山崖台静修几日吧。”
萧瑜听到“临山崖台”四个字,面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他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挑了一下眉毛,眼中厌恶更甚地盯着萧鼎善。
良久,才声音有些发哑地重复了一句:“临山崖台?”
“哈。”萧瑜仿佛多呆一秒就沾上什么脏东西似的,利落转身,背对着满堂族老,讥笑讽刺道:“既然到了木犀城,萧钧怎么也该来拜访一下萧家了。”
“拜仙山十数年,改名不换姓,想来这心里到底还是记挂着父亲和萧家。”
萧瑜阴阳怪气完,一同神清气爽踏出祠堂。
他站在祠堂外,檐下有阳光照在身上,微微抬头便刺得眼睛睁不开。他轻笑一声,懒散地伸着懒腰,无意间曲指轻扣了一下鸟笼,惊得白毛鹦鹉乍然扑棱起翅膀,长鸣一声,飞向院中高树,层层绿茵遮去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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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犀街道上,依旧是来来往往热闹的人。
昭华和萧疏已并排走在人群中,往来过客如影倏忽。
昭华淡淡开口:“当初答应你来到木犀城,如今已然应约。”她顿了一顿又道:“沧澜天门已开,天道既定,便不能任其流肆人间。还望你早断执念,了结尘缘,归位沧澜。”
萧疏已忽然笑了一下:“好,那便断吧。”
萧疏已如此干脆利落的回答,倒是在昭华意料之外,她脚步一顿,微微侧目。
下一瞬,昭华借着天启镜当时留下的仙灵之气挥袖,周围景色骤然变换。
昭华抬首,看着两座巍峨庄严的石狮子中,高高挂起的府邸牌匾。
她道:“择日不如撞日,你既有心,便今日吧。”早日了结此界因果,她也能早些回到将屿山。
故地重游,故景重现。
萧疏已对于即将见到故人这件事没有半分触动,除却提起凡人昭昭时那股疯魔的劲头,他今日一如往日般容色如玉,世家贵公子一般,只是眉眼之中到底比凡俗之人多了份冷峻如峰,玄妙飘渺的意味。
他漫不经心地半垂着眼皮,目光落在匾额上的“萧府”二字。
十数年前,犀槐道七十二逐门棍断绝生养之恩,他与萧家早就没什么瓜葛了。
昭华边上前敲门,边解释道:“萧家与你虽然前缘已断,但你与那日犀槐道上所见的萧家子却还是有一段未曾了结的因果。”
萧疏已想了想,当年自己灾厄之命被揭穿,随之而来便是城中瘟疫,而后萧家迫于各家压力将他从祠堂中除名,并应城中百姓呼声,萧鼎善亲手行七十二逐门棍,在满城注视之下将他赶出木犀城。
这其中那名被他顶替身份多年的、他的孪生兄弟,在当年倒是少有机会与之交谈。
至于那日在犀槐道所见之人,仓促漠视之下,他并没有很多印象。
如今看来,所生之因,所诞之果,应当皆系于此人身上。
昭华叩门拜访,门前小厮见状连忙跑去通禀,不多时,便有人来将她与萧疏已引入萧家大宅。
凡人敬拜仙门,但并非人人都能够求仙问道。诸如萧家一般的城中大族为了保持家族兴旺,族中各有其不传秘法,让族中各支弟子都够略通仙法,凌驾于尚未开悟的肉体凡胎之上。
昭华走进萧家大宅,确实感受到了比之府宅之外略微浓郁的灵气,但比起琅风山巅或者无银城这种在沧澜赫赫有名的修道之人聚集之地,差之甚远。
“萧钧。”
昭华闻声望去,隔着高高门槛的正厅,满堂落座,最上首之人起身遥遥看向她旁边的人。
那人又唤了一声:“萧钧。”
第一声惊诧高声,而这一声,一顿一挫沉郁复杂。
仿佛秋季时节大雾笼罩下的凄风寒雨,看不清的人影撑伞隐约出现在江川渡口。
昭华是来助萧疏已了结因果的,她看着萧鼎善,在与萧疏已颇为相似的眉眼之间,她见到了萧疏已与那萧家子纠葛过深的因。
萧疏已看着萧鼎善,缓缓拱手行了一礼:“萧族主,别来无恙。”
萧鼎善骤而眉头蹙起,仿佛方才低声沉郁的失神不存在,冷声道:“你早已被逐出萧家,木犀城的百姓亦不欢迎你的到来。来此,所为何事?”
纵然萧疏已名满沧澜,高居于剑宗琅风山巅,但他萧家逐门之事已定,断然不会更改,更何况当年之事沸沸扬扬,木犀城百姓更是闻“萧钧”二字而色变。
萧钧,不该回来。
满堂落座之人排斥二人的意味明显,萧鼎善不苟言笑的面容上驱逐之意更是毫不掩饰。
昭华眉眼冷淡,唇角噙着礼数周全的淡笑,同萧疏已站在正堂中央,面对着萧鼎善严厉的质问以及满堂咄咄的目光。
“我与萧瑜尚有一段因果牵绊。” 萧疏已直视着萧鼎善,缓声道:“来,是为了彻底了结同萧家的往日纠葛。”
末了,他环视堂座的诸位萧家族老,有些人曾在他年幼之时甚是可亲,有些曾为他启蒙之师庄重严肃……
但都不重要了——
早在木犀满城问罪萧家,他们的身影隐匿在祠堂各个角落冷眼旁观,任其流言蜚语与七十二逐门棍尽数加诸于他身上之时,恩怨平消,纠葛骤断。
他收回目光,淡淡补了一句:“只有萧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