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如果真的说出那句话,齐路遥也能知道自己将会得到的回应——偶像本身就是对体能要求很高的职业,就这么背着包走上一天,也不至于真的把人走累的,况且他们本来也没有一直在走。
但这并不是很重要。无论是真的很需要休息还是假的很需要休息,无论是什么意义的很累、又或者并不真的很累,都不是很重要。
“……你这个围巾,”过了几秒钟,靳羽说,声音有点沉闷,“表面好潮湿。”
“淋过雨当然潮湿。”齐路遥垂眸,腾出一只手,将围巾摘了下来,想了想没地方放,又干脆将其绕着两个人一并环绕了一圈,像是打包什么礼物盒子一样的,很随意又很顺手。
而靳羽突然就不说话了。他只是沉默着将重心移动了一点点过来,又将头埋在齐路遥的颈窝之中,而后保持静止。
只是大抵是骨传导起了作用,即使外面的雨声尤其吵闹,齐路遥还是听到了他很轻的……一声叹气和一句“抱歉”。
事实上,潮湿的也不仅仅是齐路遥的围巾,还有此刻贴在脖子边的、随着风轻微晃动的、沾着雨滴的黑发。
那些雨滴落在脖子上,又顺着向下滑落,带着一点点潮湿的冷意往衣服里钻。
“说起来,我前两天问过小迟姐姐,说今年过年会放五天,从初一到初五,”但齐路遥并没有说这回事,也没有去问“你又在抱歉什么”这样的话,而是只说着……漫无边际的、像是和此刻情境完全不相关的话,“我爸妈今年会回家过年,所以我也会回去。虽然R市不下雪,但也有别的好看的。”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感觉到靳羽的搭在自己背上的手指动了动,只是隔着两件衣服,这种感知不是很清晰,无从知晓他是不是在画着什么图案或文字。
齐路遥眨了眨眼,又轻轻做了个深呼吸,接着说完了这句话:“所以说……要不要来我家玩几天?”
话音落下,空气陷入片刻的沉默。
这种沉默持续了三五秒,持续到齐路遥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不应该这时候说这句话……但自己也确实开始情绪上头了,他想着,又或者在今天、或者昨天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齐路遥。”
“嗯?”齐路遥发出了一个单音节,又自己都觉得自己像是在欲盖弥彰般补充着解释,“……这又不是什么必须答应的事,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了而已。”
“……以前小时候,他们打我的时候,我很多次都觉得我今天就会死掉了,”只是靳羽暂时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而是开始像他刚刚一样,像是作为某种“回应”般转移话题,说一些看上去无关的事情,“后来那些同学对着我挥刀子的时候,我也总想过是不是下一秒金属就会刺穿我的心脏,那时候的我总在想,我身处的环境居然一个正常人也没有。”
“小时候什么都不懂,长大后才知道其实他们也不敢,不敢做得太过,只会大半夜去学校把我的书和试卷全烧掉,”他继续说,“也才知道并不是没有正常人,只是正常人也不一定会指出别人的错误,因为没有人想替代我、敢替代我,再成为下一个我。”
齐路遥眨了眨眼。
靳羽第一次、或者说之前的好几次给他讲这些故事的雏形时,他都只觉得对方很了不起,能从那样的环境中成长成现在的模样。但此时此刻,那些过去的故事被更细致地、更具象地旧事重提的一刻,齐路遥的各种情绪却开始逐渐被抽离,抽离到最后,只剩下了名为“很难过”的心情。
他想到那张放在漏风的阳台边的课桌,想到那个灰色调的杂物间,又想到曾经看见的、这人后腰处的一道旧伤口,以及出道夜那天晚上互联网上散布的、陈旧的、他没有看完后续又被删掉到毫无踪迹的视频图片……又顺理成章地发现,他此刻的情绪,确实已经完全没有办法通过言语表达出来了。
“……辛苦你了。”于是齐路遥最后只说,又收了收手臂,将这个怀抱收紧了一点。接着他隐隐约约听到靳羽笑了一声,很轻,像是幻听一样。
“嗯,确实很辛苦,感觉当时的每一天都活得很累,”靳羽接着说,“但最后也没有死掉,跑出去之后也担心过,到半夜都见不到城市、也找不到吃的,觉得自己过几天就会上地方台的社会新闻,但最后也有办法能解决,碰到机遇,或者是遇到好心人,总之感觉很奇妙——我是不是不该又开始卖惨?”
并不是。齐路遥心说。
只是只要留出几秒时间,那自己一定会说出这样否定的回答;而靳羽很了解他,也肯定知道他会说出否定的回答——实际上,靳羽这个问题本来就不需要齐路遥的回应,这一点两人同样心照不宣。
“我以后绝对不会再这样了……但今天特别想说这些话,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想说,”靳羽的声音有点闷闷的,有种黏稠的失真感,“很想说他们就是不能共情我,所以我也无法原谅任何人——你能明白吗?”
“嗯,我能明白,”齐路遥点头,又说,“以后想说也可以,随时都可以。”
即使他知道靳羽可能真的不会再说了。
“但其实……可能前天刚说准备回来的时候,确实还有过一点奇怪的侥幸心理,”靳羽于是继续说,很直接又很直白,“会觉得隔了这么久,会不会有些不一样——但其实并没有什么不一样,他们还是没有把我当家人。”
“当然我知道啦,”没等齐路遥说话,他又自己补上一句,“没有家人也不是什么绝对的坏事。”
“……但如果你想,你需要的话,也可以把我当成新的家人的,”齐路遥说,接着想要补上一句“你是不是想听这个回答”的玩笑话,只是话到嘴边,他又笑了出声,改成了别的说辞,“好俗套的发言啊——十年前的电视剧都不演这个。”
“你也不看这种电视剧吧?”靳羽小声问。
“确实不太看,”齐路遥想了想又说,“但我是认真说的……虽然听上去真的很俗套。”
“我知道的……谢谢你。”靳羽说,语气有些意味不明的,说完又像是觉得太过于客套了一样,重复了一遍,“真的很谢谢你。”
“你要‘但是’了吗?”齐路遥缓慢地眨了眨眼,试图减缓自己心跳的频率——如今物理意义上的离得太近,至少在表面掩藏情绪上头一事也变得困难了不少,“这个语气,特别像是铺垫。”
“没有但是,我只是觉得会不会对你来说很像是……”靳羽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算了,我不能再这么说了。”
“……不是负担,不是困扰,也不是麻烦事,如果你想说这个的话。”齐路遥眨了眨眼,“现在是我在等你同意或者拒绝……当然不回答也可以,那你当然可以向我确认你想确认的事。”
即使不问也知道会得到的回答。
“齐路遥。”靳羽笑了一声,很轻,“你又在拐弯抹角说话。”
“我没有拐弯抹角。”齐路遥说,但也没有真的发自内心去反驳,“我今晚说的每一句话,字面意思也都是我发自真心想说的话,它们并不矛盾的。”
“……嗯,但总之,”靳羽顿了顿,然后才说,“我答应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