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善如流地转过身,轻轻回握着那双纤瘦的手,“嗯?”
“你别不开心。”
那话就哽在喉头,但玉阑音不知道怎么才能说出口,急得舌头都要打结了,只能笨拙地又重复道,“你别不开心。”
黯淡的灯光下,温卓眼中闪烁着的是玉阑音看不清、也看不懂的神情。
他轻轻地紧了紧手指,沉默许久才道:“睡吧。等明天,明天,一切就好起来了。”
玉阑音并不知道明天会不会真的好起来。
但是他这一晚上睡得并不安稳,直到很多年后,他在会议中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是因为这一晚的温卓,第一次没有和他说那句,“明天见”。
第二天,玉阑音是被厢房仆人的尖叫吵醒的。
他几乎是立即惊醒,惊慌地披上衣服就跑出了门。
“晋娘!怎么了?”
此时的晋娘失神落魄地跪坐在地上,三魂没了七魄。
她捂着脸,颤颤巍巍地往院子柳树下指了指。
玉阑音顺着晋娘手指的方向看去,目光刚一触碰,他几乎是瞬间变了脸色。
因为柳树下,原本一片翠绿生机盎然的草地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喷溅的血色。
树下,躺得歪七扭八,瞪着双眼,面露惊惧,死相惨重的那人,正是昨日断了一臂的玉怀筝。
玉阑音只是顿了一瞬间。
随后他立即回身扶起了晋娘,轻声安慰,殊不知自己的声音也颤抖无比,“晋娘,晋娘……别怕,你先回屋里去,把门锁好,我不回来,谁来都不能开门,知道了吗?”
晋娘满脸泪水地连连点头。
“好,好,小公子,我不开门。我不开门。”
等到确认晋娘进了屋落了锁,玉阑音在路过烟霞屋子的时候,他仿佛是有预感似的,鬼使神差地戳开了窗纸,往里看去——
看见屋内的场景,他的瞳孔骤然一缩。
屋内是同样的一片血色,甚至比起院外有过之而无不及。
烟霞双目两个血洞仍旧汩汩地冒着鲜血,直直地躺在梳妆台下,没了呼吸。
玉阑音捂住了自己的嘴,愣愣地向后退了两步。
他下意识地往自己身后看去——
没有人。
玉阑音顿住了呼吸。
没有人?
……哥哥呢?
他又不见了吗?
玉阑音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朝厢房院落外跑去。
他等不及,直接脚下御风升空,往正殿赶去,可是还没等接近正殿,他便被正殿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呛得一个跟头。
正殿的院落里,玉召秋、玉夫人、玉关山,三人的三颗头此时被整整齐齐地挂在树杈上。
地上是一坨坨血红的、看不出原型了的残肢碎片,三个人的身体部位七零八落,血迹染红了整个院子,明明只有三个人,愣是死出了大屠杀的阵仗。
可是玉阑音似乎对死去的这三人并不感兴趣。
他只是愣愣地看着院落中央,唯一一个还站着的,孤寂又萧瑟的背影。
这人手上拿着一柄木剑,一袭玄色单袍,肩膀宽阔,身材修长挺拔。
玉阑音不是一个爱说肯定句的人,但是对于这个人,他敢说,即便只是一个背影,他也绝对不会认错。
“哥哥……”
院落中央的温卓忽然像是被唤醒了一般,猛地回过了头。
他眸中的血色未消,脸上是喷溅的大股大股的血渍,在转过头的一瞬,他完全是实打实地愣住了。
“阑……音?”
玉阑音很难说清此时心中所想。
比起恐惧,比起愤慨——如果有的话——他似乎更多的感受到的是失而复得地松一口气。
“哥哥!”
他朝温卓跑去,张开双手就要去抱他,“我找了你好久,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我又看不到你了……”
可是温卓没有伸手接住他。
被猛地推开的玉阑音愣愣地抬起头,看到的只有温卓殷红血迹之下,面无血色了的一张脸。
“你怎么在这里?”
温卓的声音无比冷硬,说话声里甚至夹杂着一种让人听着极为不舒服的金属般的摩擦声,可是细听却又再听不见。
于是玉阑音只当自己是幻听。
“我……”
玉阑音刚要开口说话,温卓便很着急似的,匆匆出声打断了他。
“嘘,阑音,听我说,听我说……这的确都是我做的。是我的错,人都是我杀的,你爹,你娘,你的兄长,全都是我杀的。别为我开脱。可是……”
温卓哽咽一下,“我原本没想让你看到的。”
“府上有其他人撞见我了,我只是把他们打晕了,我没杀他们。”
温卓说话说得很急,仿佛是在和什么抢时间一般,“玉府一切照旧,今后你只有一个人了,一定要按时吃饭,按时睡觉,练功不许懈怠,好好长大……”
玉阑音终于察觉到了什么。
“哥哥,你……”
温卓作了个止声的动作,随后匆匆地从怀里拿出了一串佛珠,大概是不小心,顺便扯出了一个铜钱模样的小东西。
他一顿,将那小铜钱重新塞回了怀里。
随后不由分说地将那串佛珠套在了玉阑音的手腕上。
“对不起,阑音,我知道你现在大概恨极了我,但是……”温卓一顿,“我很爱你,阑音。记住我,阑音,记住我,哪怕是因为恨我也好。”
“哥哥!”
玉阑音的注意力几乎不在温卓的话上,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温卓正在逐渐消散的身躯,惊慌失措地想要抓住他。
可是他伸出的手却只能无能为力地穿过温卓雾化了一般的胳膊。
温卓此时同样无法回握玉阑音,他狠狠压下喉头的血腥气,眼看着自己的身体在变得透明,于是语气骤然又加快。
“阑音,这串佛珠灵得很,保平安。好好活着,阑音,别死,也别去做云州上仙,一定要记得我,记得来找我复仇。我真的……”真的好爱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直到最后已经约莫像是散落在了风里,模糊得再也听不清。
玉阑音眼睁睁看着温卓逐渐消散。
他崩溃地痛哭,胡乱地去抓虚空中的温卓,却再不能碰到他的衣袖,“哥哥!哥哥你别走!我没有!我没有恨你,哥哥!你别走!我只想要你陪着我,他们我不在乎的,哥哥,你别走好不好啊哥哥……”
他年幼的声音因为疯狂的大喊已经撕裂得不成样子。
可是他甚至都不确定,最后的时间里,即将消散了的温卓有没有听见他说的这些话。
他只能一味地哭泣,一味地说着“我不恨你”。
可是面前却已经空空荡荡,再无人迹。
玉阑音床榻前,昏昏欲睡的善玄又被鬼似地突然出现的温卓吓了一跳。
“师弟!你能不能别老这么一惊一乍!师兄的命也是命好不好!真被你吓得掉寿数了!”
不过他说着说着就顿住了。
“咦?师弟,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温卓眼睛通红地看了一眼善玄。
“娘的!”
善玄一个没忍住,大骂出声,甚至连连后退了几步,“师弟!你你你,你先稳住!你从梦里干什么了这是,你这他娘的都他妈成了厌族了师弟!你你别搞我啊!”
“没变成厌族。”
温卓滞涩地开口。他的嗓音里带着十分明显又刺耳的金属声,这让他所说的话是那么没有说服力。
善玄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你这话说出来自己不觉得丧良心吗师弟。”
温卓不理他,兀自按了按眉心。
不知过去了多久,等到他眼底的红光才终于褪干净了,他才重新抬了抬眼,道:“真的没有。”
善玄这辈子都没见过人和厌族切换如此自如的先例。
他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温卓,“师弟,别唬我。我这人十分正人君子,十分大义灭亲,你真成了厌族我第一个饶不了你哦,我和你讲。”
“真的没有。”
温卓疲于解释,只是揉了揉发痛的额角,又道。
他不过是……
半推半就地发了狂,把玉阑音的爹娘兄长杀光了而已。
一想到这里,温卓脸上又是唰的一下苍白无比。
因为对于这件事,他甚至没什么可和玉阑音解释的。
不杀不足以泄愤,仅此而已。
他甚至不能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厌族身上。
因为……他那时候,他明明,还残存着自己的意识。
温卓一直以为自己修炼心性多年,不能说是百炼成钢,也大约能称得上是半个无坚不摧了。
但这时候,他才真真切切地绝望地想道,原来厌族,再怎么伪装,都永远不是人类啊。
玉阑音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自己院落里的了。
院子里血气横天,整个场面依旧惨不忍睹。
树上的夜莺巢不知什么时候倾落在了玉怀筝的脚边,七八枚鸟蛋碎了大半。
玉阑音走过去看了看,捡起剩下的两枚完整的蛋,在其上落了个咒,收进了自己的识海。
晋娘听见了玉阑音的声音,终于松了口气,打开门朝玉阑音小跑而来。
“小公子,小公子……嗯?小公子,发生什么了?小公子?你怎么哭了?”
晋娘脸色一变,似乎是猜到了什么。
她顿了顿,哽咽道:“都没了……都没了也没事,公子,玉府家大业大,今后你便是玉府的主人,我们东山再起,我们好好过……”
玉阑音哭得不能自已。
但是除了悲伤以外,更让他感到窒息的是无边的寂寞,因为……硕大的玉府,居然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何而哭。
关于他那位不知名的,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的年长的朋友。
他甚至找不到任何一个人能倾诉。
可是他真的太难过了。
于是他只能一遍一遍地同晋娘说,晋娘,树上的夜莺死了,玉怀筝害得它们摔下来了。
我的夜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