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阑音看着他那双黑色无垠深海一般的眼睛,久久没有得到下文。
他敛了笑意。
一向昳丽笑意盈盈的脸头一回露出了最原本的模样,扑簌的睫毛在眼下映出一片阴影。脆弱,苍白,疲倦,空洞,疾病缠身。
这原本最不应该在他脸上出现的东西,如今却是一股脑地浮现上来。
“好了,该回去了。”玉阑音道。
温卓垂着眼睛看着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目光如水,很久他才开口问道:“回哪去?”
玉阑音抬起头同温卓对视片刻,终于认输似的又别开了目光,脸上浮上一层温卓十分熟悉的,略带疲倦的纵容,“如今我是你的师尊,自然是回我那里去了。”
温卓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当即落了个颇为精巧的移形换影,甚至都没需要问玉阑音虚空山的位置,瞬息之间,两人已经稳稳落到了药谷西北角的虚空山之上。
或许是因为天色将晚,虚空山之上又人迹罕至,多年无人打理实在是杂草丛生,败落衰颓。
不过,玉阑音对这般景象置若未闻,抬起步子,十分熟稔地走上一条被杂草覆盖到看不清石板的小路,“跟上我。”
温卓皱了皱眉。
温卓从来不喜欢任何与衰败有关的事物出现在玉阑音的身边——他甚至连这人“阑音”的名字都不喜欢。
他宽大袖袍之下的手不露声色轻轻一抬,便落了个笼罩了整个山头的大复原术。
只见一抹生机勃勃的绿色自温卓脚下诞生,随着玉阑音的脚步,一寸一寸向前推进覆盖。他脚下带着整个春天,所过之处皆是一片翠绿的崭新,宛如神灵降临。
温卓自身后沉默地看着他的神明,看着他亲自缔造的神明身后一片生机的登神长阶。
他的血液忽而滚烫着猛烈跳动起来,震得他太阳穴微微胀痛。那是一种让他要失智了的、近乎癫狂的满足。
玉阑音没有注意到温卓的异样。他只对这个复原术很是惊诧,颇为揶揄地回头,“离了我复原术倒是越学越好了,还真是能打你师尊的脸啊,一一。”
温卓在他回头的一瞬间便收起了那副有些骇人的神情。甚至轻轻抬起手,在玉阑音肩头拈了个小法术拂去了他一身的夜露,“夜里凉,先回去吧。”
原本玉阑音还想,已经这么久没回十方宗了,估计自己那屋子里是要破落得不像话了。他喜欢新的,贵的,漂亮的,如今定是要费点心思大修一番了。
可等他真走到屋里,却发现屋里的桌子壁橱、名器珠宝都是亮洁如新,被褥枕头也都换过,厅堂的小桌几上甚至提前煮上了一壶花茶,摆了一套他最喜欢的冰裂纹茶具。
整个屋内都是花茶特有的芬香扑鼻,不腻人,倒是有些醉人。
玉阑音站在门口,顿了好半晌。
温卓看一眼玉阑音,“方才问过你住哪里之后,便找人来打扫过了,都是刚收拾过的,很干净。”
玉阑音怔忪。
其实他今日原本觉着温卓这个孩子似乎性格变化不小,两人之间也生疏了好些,甚至总莫名其妙有些剑拔弩张。
但如今看来,其实好像又什么都没变。
他笑一下,不再多言,颇为从容地倚到了桌旁的躺椅上,着手斟了两盏花茶,一盏推到温卓面前。
温卓看都没看,只居高临下地低垂着眼睛看着玉阑音。
虚空山可以算得上是整个药谷、甚至是整个十方宗最偏的一座峰,北边便是一不知名的村镇,偶尔会传来些柴米油盐的叮当作响。
玉阑音的居所便建在这虚空山的南面,朝阳,他自将其唤作“流离所”。
温卓自然是对这名字很不喜欢。
可踏入“流离所”之后,温卓便无暇在意这些了,那一刻他只顾得上恍惚,恍惚到以为自己终于被那厌族扰得疯魔了,连时空都认得错乱。
这里与他自小长大的药居,实在是太过相似了。
只是院中的松树换成了杨柳与柏树,多了个池塘,多了口井。
屋内更是依葫芦画瓢,壁炉依旧,弯脚躺椅依旧,枯枝依旧,甚至白祺也不知什么时候便早早回来了,此时正半阖着眸子打盹儿。
一切宛如时光倒流,他们带着一肚子心事和无数场风雪,回到了那北塞的冬天。
温卓为这久违的熟悉感到浑身战栗。
而最让他感到心痒难耐的自然是眼前的这个人。
此时这人正气定神闲地在他的注视下喝着茶。
或许是热茶暖了身子,玉阑音苍白了一天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
“好受些了吗?”温卓问道。
玉阑音蛮喜欢温卓的这一点。
那就是温卓总会有意或无意地跳过一些玉阑音会避而不谈的问题。
“嗯,好受了不少。”他答。
温卓点点头。
其实他完全能察觉得到自己现在的异样,也不是不能压制得住,他如今的三分放任大概只是为了赌气。
和谁赌气呢?多半还是自己吧。
他明知道自己应该好好穿着这张人皮,最好不要露出一丝一毫在这人面前。
可他却总忍不住想要撕开一个口子给他看,自我惩罚一般地想要玉阑音看清自己一身的罪恶,一身肮脏的鲜血。
他每次如此推演着,就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这近乎自虐的拉扯与折磨,温卓却总从中感受到莫大的宽慰。
他现在是那么想掐住这个人的脖子,最好叫他再不能动弹一丝一毫,叫他那张爱撒谎的嘴再也说不出伤人的话,叫他只能抬起头,只能看着自己。然后问他,那你还会对我好吗。
不过大概是不会了吧。
还是换个问题好了,要问他,你会恨我吗。
你恨我吗。
温卓如此想着便真的伸出了手。
玉阑音看着温卓自打进了屋,大部分时间都在那儿垂着头站桩,似乎是兴致不高。
于是便暗自琢磨起来。想当年他瞒着温卓自己会法术,他就生了好大的气,那如今更是占人便宜当了个便宜师尊,一点本事没教不说,说话还连呛带骗,这回他还不得一个人活活把自己气死?
思来想去,玉阑音竟从中品出了些愧疚的意味。
就在这时他看到温卓伸出了的手。
虽然不清楚他是要做什么,但玉阑音生怕再冷落了他,便调笑似的主动探过手去,屈起指头不轻不重弹了下温卓的掌心。
他笑道:“伸只小手干什么呢?三岁小孩子么?”
温卓在掌心触到玉阑音手指的一瞬间,便骤然如噩梦惊醒一般清醒回了神。
那掌心之中被触碰之处滚烫万分,如同在皮肉之上燃起了熊熊烈火。
他伸在空中的手猛地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