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卓闻言,只忽而偏头看向元宿央,“你不想么?”
他声音淡淡,瞳孔黑得纯粹,像一坛古井无波的黑水,发亮又发暗。
元宿央被他看着,忽然间哑然无语。
他一时分不清是自己太过无处遁形还是只是太过震颤。
其实不必温卓去说,他自己也会不择钱财地将这受困的记者拍下。
那台上笼子里的不只是一个个体,那是时间的缩影,是过往无穷岁月在大陆之上的刻痕,是真实,是记忆,是文明。
他又怎忍心看着云州的文明蒙着尘土和鲜血,被关押在铁笼之中为奴、为玩物。
元宿央绝对称不上喜欢温卓,他再怎么堕落也不至于倒贴这厌族小崽子给他好脸色。
他现在能和温卓还算和谐的交流的唯一理由,也不过是那人的一个面子。毕竟那人所做的,怕是云州大陆所有人合力都不能偿还一二,自然是值得元宿央为其破例一回。
不过常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可不是玉阑音,即便这厌族小子面表如何光风霁月,他也从未想过这小外族能对人族有一丝一毫的善心与仁慈,自从见面便未放松分毫提防。
可是……
元宿央头一回细细打量了面前这少年。
是真情还是假意?他此刻居然也难以分清。
不过再一想到这可能十分根正苗红的、和他一拍即合的年轻人,居然是个厌族小崽子。
他不由地浑身弃了一身鸡皮疙瘩。真是个鬼故事。
思绪走得太远,思念至此,元宿央骤然回神。
他后怕地拍拍胸脯。
……呼,果然防人之心不可无,居然险些就和玉阑音一样被他骗了去了。
“……想。”
“那就拍下吧,”温卓不再多说,转开了他的目光,“钱算在十方宗账上,你安心抬价就是。”
元宿央深深看了他一眼,转头朝台下朗声喊道:“一百万金锭!”
他声音里混了内力,在场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全场寂静。
温卓:“……”
元宿央刚大手一挥一掷千金,财大气粗一回,忽然觉得心情十分舒畅。
见到温卓的目光,他颇为无辜问道:“不是你说放心抬价的么?”
温卓:“……”
温卓:“嗯。”
台上拍卖师也愣了,小眼睛眨巴了好几回才巍颤颤开口:“……一百万金锭。一百万金锭,一次。”
无人作声,鸦雀无声。
“一百万金锭,两次。”
依旧无人应答。
惟有元宿央的嘴角此时要咧到耳朵了。
“一百万金锭三次。成交!”
元宿央高兴得呱唧呱唧拍了拍手,在寂静的拍卖场有些突兀。
所有人都齐齐转头看向他们二人。
甚至包括铁笼中的记者。
此刻他正直勾勾地抬着头看着元宿央。
“一百万金锭……”
“哪家公子如此财大气粗?”
“不知啊……看他穿着的像是仙服?”
“仙服?仙门之人怎么会来这儿?”
最初的寂静过后整个拍卖会场窸窸窣窣地议论起来,可能是嫉妒,可能是猎奇。如果他们的目光带着剑,恐怕早就将这两人刺了个死无葬身之地。
如此说起来,全场大概也就只有两位当事人还自如地保持着从容不迫的缄口,甚至还颇为愉悦。
等到元宿央老老实实一块不落地把银两交齐之后,温卓已经将记者从铁笼中搀扶出来了。
记者几乎不太能行动了,腿脚无力,身上也有些血污混合着泥土的臭气。不过温卓宛若未觉,将他一只手搭在肩上稳稳地扶着。
如今他脸上唯一能看清的五官就是那双眼睛,清澈又明亮,宽博又仁慈。此刻这双眼睛正久久地停留在温卓的脸上。
“……我们现在就走吗?”元宿央一边整理坐皱了的衣服一边问,“那玉盘也是奇怪,在塔外面响破天,进来之后反倒是安静了。”
“先出去吧,”温卓道,“这塔有古怪,似乎是封了我的法术。”
“用不了法术?”
温卓“嗯”一声。
三人说话间便已经出了这“合欢殿”。
刚一出这塔,温卓怀里隐隐嗡鸣的占风玉盘一瞬间彻底没了动静。
“这是怎么一回事?”元宿央有些不解。
温卓垂着头看了这玉盘,“它把我们引到这里之后,嗡鸣声就越来越小了。”
“一对占风玉盘,断没有不指示另一只的道理,除非……”元宿央面色有些凝重,“另外一只玉盘已经碎了。”
温卓思忖片刻,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我还是觉得这塔有古怪。”
“这仙器原本便是仙盟顶级法器之一,那厮叛逃之后估计又往上作了不少改动。不过现在也没空纠结这些了,”元宿央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我们带着记者太难行动,回去之后从长计议才是上策。”
元宿央所言这正和温卓的想法不谋而合,于是温卓也没迟疑地便应下了。
记者始终沉默地看着二人,并未插嘴任何一句话。
不过温卓自然是没有忘记他,话音落下,他手指一动,便给搀扶着的记者身上落了个洗涤术。
此时记者终于得以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他是个青年的模样,金色的眼睛,外貌硬朗。他漏在外的小麦色的皮肤之上覆盖着满满的青色的纹身样的图案,瑰丽又诡异。
记者看着自己忽然干净了的衣服,眼眸之中闪过了一丝惊讶,随后又感激不已似的把右手放在胸前行了一个有些古怪的礼,开口的声音嘶哑万分:“多谢两位修士相救。”
他的中原话说得并不熟练,带着些异邦口音,可他说得十分认真,“我的名字是艾昂里,译成中原话的意思是,风,秋天的风。”
温卓学着回了一礼,“温卓。”
元宿央也有模有样地学了,“在下元宿央。”
“这位……秋风,此次入世是要到哪里去?我二人可护送一二。”元宿央毕恭毕敬道。
秋风眸子很清亮,却摇了摇头,“我对现在的银币了解不多,但是一百万金锭……大概是很多吧?”
没等元宿央开口,温卓已经抢了先:“不算多,够买我家中海东青的三根鸟羽。”
元宿央看了温卓一眼。
秋风愣了一愣:“啊……原来现在货币贬值这么严重吗。”
温卓正色“嗯”一声。
元宿央扯了扯嘴角。
……那玉爪海东青再贵也不是这么个天价吧好弟弟。
温卓手不停,一翻变了个和自己身上一样的防风斗篷盖到了秋风身上。
秋风老老实实捏住斗篷一角,道了一声谢,随后道:“不过这到底也还是金银,若今后二位有何事需要,艾昂里定竭尽全力。”
温卓和元宿央对这客气话也不怎么放心上,满口客客气气应下。
陇西太阳落得晚,如今正是黄昏,太阳躺在西面地平线之上,红得像火,映红了一片晚霞。
温卓瞧着那太阳很久。
已经很久了,他每每看到这些漂亮的——前日的大漠星河、树梢之月,今日的落日晚霞——总会不自觉地想到玉阑音。
在那些片刻,他总希望玉阑音能在他身旁。
不过这思绪倒不完全是因为思念。
更多是想到那寒冷的、没有春夏的北塞。他心疼。
沙漠之上忽然起了风沙。
三人忽然被一阵风吹得睁不开眼,胡乱拽了兜帽往脸上一蒙。
元宿央的声音在面罩之下雾蒙蒙:“不过,秋风,你路上是遇到了什么事才被抓到这里来了?”
随后一顿,又补充道:“这能说么?”
秋风摸摸鼻子:“倒是没什么不能说的。路上化缘的时候吃得太多,引了一群人来,三言两语的空当里莫名其妙就被抓走了。”
温卓:“……”
元宿央:“……”
这么大一个稀有物种在街上乱逛,不抓你抓谁?
两人打一见面就嗅到了这记者身上宽容又仁慈的荒诞,原来果然不是错觉。
引得两人对这神秘的智者的恭敬都有些破碎。
元宿央迎着风沙找回了些自己的声音:“那秋风你这回出世又是为了?”
“哦,是为了千年之战和云州结界的史书。”秋风道,“后室对此的记录残缺不全,最近恰逢结界不稳,大长老便托我来了。”
“千年之战和云州结界?”元宿央一张脸只蒙得剩了一双眼睛,但不难听出他愣了一下。
温卓自然是没有错过元宿央不自然的哽塞。他的视线轻轻扫过元宿央的眼睛。
“对,只可惜我对云州大陆确实了解不深,如今还没找到这位承载者。”秋风不好意思一笑,“如此说来确有事要请教二位修士,不知二位是否认识一位叫‘玉阑音’的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