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病一场本就耗神耗力,她心中有愧,更是不肯好好修养。
不过短短数月,原来健康开朗的小人儿便变得羸弱不堪。
皇后只见了一眼,便觉内心千疮百孔。
见到母后的那一刻,惊羽立刻泪洒,只是又生生的逼自己停了下来,端庄得体的向着皇后说:“儿无碍,母后请回宫吧。”
生生的又在皇后的心里戳了万千把刀。
皇后离开公主府之后,回宫便去了趟紫宸殿。
帝王无情,她向来知晓,只是这次,惊羽受伤太深,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同她的小女儿详细的解释当时为什么父亲母亲都不能陪在她的身边。
而惊羽也不需要她的解释。
生在皇宫,哪怕之前还对皇帝有些对待父亲的孺慕之情,经此一事之后,也再也不会有任何的父女温情了。
惊羽生来性子就犟,生有反骨,偏爱逆势而行。
此间遭此大难,心性必然更加难定,皇后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宽慰她。
至于皇帝,从惊羽离开皇子府搬入公主府的时候他就知道惊羽必然对他寒了心。
只是那时尚处于贺兰之乱的关键时期,他根本没有心思去顾及惊羽的小女儿心思。
皇后来找他,他满心江山,根本也不想仔细思考这种小事,只问她想要什么。
皇后内心却充满了对帝王的怨恨,是他将她的女儿生生的变成了这个样子的。
但表面上仍然端庄大方,只提出了两个请求。
一是让惊羽暂时长住公主府,等到她什么时候想回来的时候再回宫。
二是暂时留住那个谢乔的性命,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有朝一日惊羽想要放过自己的时候,那个谢乔或许能成为一个突破口。
两条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未出嫁的公主长住公主府实在是太不像话。
而谢乔是谋害惊恒的真凶,他恨不得立刻将他凌迟处死,根本不想容他多活在世上一日。
然而拒绝的话还没有说出口,皇后似乎就看穿了他的想法,只对他说:“陛下若是有空,不妨先见见惊羽,之后再来答复臣妾也不迟。”
皇帝没空,但是他想了想,还是将惊羽召来了紫宸殿。
这是小半年来惊羽第一次进宫。
讽刺的是,她上一次进宫的时候,正是同惊恒一起来紫宸殿同皇帝禀告贺兰山流民一事。
见到惊羽的一瞬间,皇帝似乎就明白了为什么皇后一定要让他亲眼看看惊羽。
这个他曾经深以为豪的女儿,骄傲的如同天上最勇敢的雄鹰,扬言要做大秦最惊才艳艳的长公主,无论何时身上都散发着骄傲同自信的惊羽,如今却形销骨立的似乎一阵风便能吹走。
她抬头望向他的时候,满目都是空无。
没有对父亲的孺慕,也没有曾经的自信张扬,便是只剩下的对君王该有的尊敬,看着也像是故意为之。
瘦脱相了的脸上,那双极度浓黑的眸子格外突出,衬着额边一道长而深的伤疤,明晃晃的写着判若两人。
看着这样的惊羽,从未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的帝王内心里也升腾起一股心疼难受。
这到底是他用心疼爱过的女儿,遭逢大难,他该早日想起她来,对她好些的。
温情询问了两句话,惊羽皆从容相对,挑不出错处,也听不出任何怨怼。
皇帝从来不觉得自己的处理有什么失误。
大疫当前,自然是要用心防范,惊恒殇逝乃他人算计,非他所愿,他尽力为他复仇,惊羽重病乃因果关系,他派太医用心救治。
不管是为百姓君还是为子女父,他都自认在这件事上并未做错什么。
所以哪怕他知道惊羽起了心病,他也不认为是他的错。
只是作为一个父亲,疼爱的女儿变成了这个样子,他为人父母,自然要尽力宽慰。
所以在见过惊羽之后,他最终还是同意了皇后的两个要求,
只有多了一些要求,惊羽可以一直住在内城的公主府,但是只有等她回宫长住之后,她才可以自由进出宫廷。
另外,他可以暂时留下谢乔的性命,但是只到明年秋天,也就是长治十九年。
惊恒的忌日之前,此人必须以血祭奠他儿。
皇后也同意了,为今之计,她只想她的女儿心里能够好过一点。
皇帝不觉得他做错了什么,而在惊羽的心里,她甚至也不恨她的父皇。
她不理解为何父母在惊恒和她那般重病的情况下都从未出现过,但是她也知道她的父母同寻常百姓的父母不一样。
她的父皇可以放弃她,但是绝对不可能放弃江山。
所以她尊重他,也尊重他不要他们的决定。
她也不恨母后。
她从皇兄那里听过母后是想要偷偷来找她的,皇兄问过她希不希望那个时候母后来找她。
她那时已经病愈,思考的能力重新回来了,哪怕病重的时候她的确希望能够再见到母后,但是在皇兄问她的时候,她却摇了摇头。
她知道,母后能不能出宫根本不取决于母后自己,而是取决于父皇。
她连父皇都不恨,又怎么会去恨母后呢。
从始至终,她恨的,只有自己罢了。
之后的时间惊羽就长居公主府,皇后将陵云小蛮还有陈侍都给送了过来,还有一堆其他宫人。
惊羽长居公主府的消息不是秘密。
众人虽然猜不到原因,但是也只能接受,尝试着送了几封帖子过去,却统统被告知长安公主闭门谢客,尝试了几次之后便都歇了心思。
唯一能进公主府门的就是惊魄和惊风,然而惊魄因为要平定贺兰之乱久不在京城,公主府的客人便只有一个惊风。
自从惊羽大病一场之后,惊风便开始十分患得患失。
刚开始的时候惊羽还在皇子府中养病的时候还好,后来惊羽搬到公主府,他每日至少要跑过来两次,直到惊魄说了他几次之后他才改成隔一日来一次。
惊羽也想多见见惊风。
她现在对读书习武什么都没有兴趣,每日也提不起来什么精力,然而惊风对于她来说永远都是最特别的那个人。
他们可以分享一切东西,共享一切情绪。
那些母后和皇兄都理解不了的愁绪,惊羽可以放心的同惊风说。
她永远不会背叛他,他也永远都不会背叛她。
惊风来了他们两个也不干什么。
她不想读书,不想习武,惊风便会给她读书听,会给她展示皇子府的武师傅又教了什么新的招式。
尽管惊风也十分怨恨曾经拜为半师的谢乔,但是他并不会去怨恨武术本身,因为他还有一个十分敬爱的真正的师傅,他们的小皇叔。
秦修自从去岁就藩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京城,一直驻守在汉州。
或许是因为他同皇帝的关系过于紧密,康王造反的时候甚至根本没有想过要去联系他,而他也是在康王举旗起乱的时候才知道这个王叔的心思居然还没有断。
后来慢慢的秦修也将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了解了,尤其是在看过那封惊魄亲自写给他的有关于谢乔的信之后。
看完信之后他久久的沉默。
他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他同谢乔私交甚笃,要不然也不会将他请去专门教导惊风同惊羽。
谁能想到这个他视为至交的人,居然如此伤害他的至亲。
惊恒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侄儿,手把手的教过他如何搭弓射箭纵马狂欢,不过一半大孩童,谢乔那厮,如何就能下得去这般狠手。
他写信给皇帝,请求亲自去缉拿谢乔,也想回京去祭拜一下惊恒,还想去看看死里逃生的惊羽。
然而皇帝果断驳回了他的请求,战事迫在眉睫,内患如此,他必须得好好驻守在汉州,以防突厥趁火打劫。
国事重要,秦修不得不遵旨行事,只是心里到底挂念着,给长安去了很多封信。
惊羽万念俱灰,连皇后都没有办法,秦修的信她看了,但是也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便都放在了那里。
倒是惊风,详细的将所有的事情都讲了,也说了惊羽最近的情况,希望小皇叔对惊羽并未回信的事情海涵。
惊风的回信格外客套,客套的根本不像他的性子。
秦修看着看着就苦笑一声,这孩子是连带着迁怒上他了啊。
但是的确是他将谢乔带到他们身边的,不然的话惊恒根本不会死。
皇室子女的先生,哪怕是不挂名的师傅,哪个不是经过严格审查的,也就是他力保谢乔,他才能如此轻松的出入戒备森严的皇子府,成功的伤害到了惊恒。
秦修心里也有愧。
只是如今他远在千里之外,纵然有心道歉,也不知道从何下手。
惊风还能同他说上几句话,两三封信之后语气便正常了许多,说明还有可转圜之处。
但是惊羽那边,从未回信,秦修根本不知道她如今到底如何了。
听说她大病一场之后性情大变,身体也大不如前,秦修也心疼。
便在汉州搜罗了许多养身体的药材,还有精心准备的一些礼物,一并送到了长安。
东西是顺利送到了,然而仍然只有惊风的一封表示感谢的回信,惊羽仍然杳无音讯。
若不是皇嫂信誓旦旦惊羽平安无恙,秦修生怕惊羽去了同惊恒一样的地方。
最终还是李氏劝说于他,惊羽年纪小小,先是目睹兄长病逝,又是自己大病一场死里逃生,现在可能还不能接受现实。
让他于她些接受的时间,莫要日日去信催促于她,等她好了,自然会同他联系的。
秦修虽然有心做些什么,但是到底隔着上千里路。
没等他再想下一步路,突厥也听到了大秦内乱的消息,不死心的又在边界开始做乱,秦修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防卫,便将此事搁置了。
贺兰之乱是大秦建朝以来最大的一场内乱。
祖皇帝英明神武,然而膝下十分空虚,唯得二子。
其薨逝之时,虽然先帝文不成武不就,但是作为当时祖皇帝唯一成年的儿子,很是顺理成章的登上了皇位。
那个时候康王才不过一稚龄幼童,自然是掀不起什么风浪来的。
等到先帝薨逝,虽然那个时候康王已经颇有势力,但是皇帝也不是吃素的。
甚至比那时的康王更加兵强马壮,并且占据先机,长安城围困之时,双方心照不宣。
康王错失先机,皇帝便兵不血刃的解决了那场可能起的反乱。
皇帝登基这十几年来,康王在皇帝的严密监视下养精蓄锐,最终还是有了足够的力量。
只是本应该再多上几年的准备时间的,却因为贺兰山疫情一事拔出萝卜带出泥。
武荻是康王心腹,若是被皇帝所废,康王十几年心血肯定会半毁。
所以哪怕时机并不是完全合适 ,康王却是也再等不得了。
匆忙行事的结果也注定悲惨。
尽管大秦从建朝以来就没有此等程度的内乱,但是皇帝向来将军队严严的把控在自己手上。
尽管康王在刚开始趁其不备重创了朝廷军队,但是河东道拢共不过十五万兵马。
皇帝令惊魄亲自上阵,鼓舞士气,从关内道等地共调来二十万兵马。
天时地利人和康王一样不占,造反更是师出无名,到底终于还是被彻底击溃。
长治十八年的冬日到长治十九年的暑日,整个大秦都在关注这场浩浩荡荡的动乱。
虽然大部分人都觉得康王注定兵败,但是总有那许多有利益牵扯的人试图改朝换代。
待到康王同一同造反的几位王爷被纷纷处置,大秦上下又一次见识到当朝皇帝的铁血无情之后,这些人也被抽丝剥茧的纷纷找了出来。
按罪论处,朝堂之上也是一大波的重新换血。
百官变动虽然不算大,但是到底也伤了些元气。
刚好赶上秋闱,皇帝便下令明年春闱另加恩科,以录人才。
有先见之明的士子在君令下达的时候立刻就察觉到了帝王的意思。
动乱意味着机会。
原来朝廷上一个萝卜一个坑,现在拔出了许多萝卜,明年科举取士的大批士子,也许可以免了先辈那样在金榜题名之后翰林院的几年生涯便可以当朝议政,明晃晃一条青云路。
也有举子另辟蹊径。
因为曾经或多或少与康王一党有所牵涉,却又大多止于微处,所以并未被查处。
只是再行科举,难免会被有心之人算计,索性放弃今年科举,借举人功名趁如今河东道上下官员被撸了个遍的情况立即入仕。
既避了风头,也可以借这三年做出些政绩出来。
大秦虽然遭此内乱,但是并未伤其根本。
在几位反王被问罪之后,帝王甚至下令减免今年部分赋税,以示大秦仍然兵强马壮。
是以百姓并未将这场除了河南道之外上下并无波及的内乱放在心上,只不过多了茶余饭后的不少谈资罢了。
待到事情尘埃落定,几位反贼之首被问罪的问罪,斩首的斩首。
皇帝郑重其事的开了太庙祭了祖宗,将几位反王同其家眷后代纷纷从玉牒族谱上除名,彻底废为庶人。
皇帝从来都不是多么温情的人,康王有反心他早有预料,他也做好了有朝一日必将手刃这个王叔的准备。
但是对待他的几个兄弟,他还是最大程度的尝试努力做个好兄长,甚至在登基之后放了当时还同他争的你死我活的宣王一把。
谁知道在这场内乱之中,曾经同他为皇位差点兵戎相见的宣王也不过是知情不报,没曾想原来根本不曾防备过的兆王和奕王居然真的敢举旗造反。
就算成功了,康王又能许他们什么呢。
康王不是个没有脑子的人,不然他也不可能在皇帝的严密监视之下还能将整个河东道严格把控在手上。
若是他真的成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兆王和奕王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说到底不过一声唏嘘,留兆王和奕王的家人一条性命,也不过是他这个兄长对骨肉亲情最后的一份顾念了。
此内乱之后,大秦皇室一去数人,一字亲王仅剩仁王,梵王,仪王和修王。
尽管知道他们可能并无反心,但是皇帝还是借此机会敲山震虎了一把,让他们携家眷入京参加太子大婚。
去岁皇帝放所有亲王就藩的时候是十分有信心能将几个弟弟完全压制住的,所以那个时候他也放心的让所有弟弟都将自己的家眷带到了封地,也是一直以来亲王就藩的传统。
但是如今,哪怕皇帝并不认为刚刚就藩的他们能够像康王一样在封地积聚力量准备造反,但是隔山打牛敲山震虎,他必须要让可能的有心人看看,上了年纪的他,心肠仍然像年轻之时那般坚硬如铁,只容得下江山大业。
所以,四个亲王都知道此次入京能回封地的八成只有自己一人,家眷大概会留京为质。
毕竟若是皇帝没有这个意思,也不会在要求他们入京参加太子大婚的时候特意注明要携家眷一起。
但是皇帝已经将遮羞布给他们扯的好好的,不同意便是抗旨不尊。
宣王兆王奕王前车之鉴还无比的热乎,这个时候挑动君王的疑心无疑是下下之策,所以四个亲王也只好携家眷入京。
东宫太子大婚为国之重事,本来定的日子是今年的正月,但是当时前线战事正极为焦灼,太子亲自上阵,在前线平定内乱。
国事重要,婚期便一直拖着。
直到贺兰之乱平息,礼部同太史局重新选定婚期,将大婚之日定在了今年的十月初九。
太子在这场内乱之中战功显著,亲自上阵杀敌,不论是在朝廷还是在民间都是声名赫赫。
皇帝也想借此平定民心,这场大婚必定是万众瞩目。
太子大婚本就是国之大事,再加上皇帝有心宣扬,早在几月之前就将消息广传四海,除了大秦之外,各地藩国也要持礼来贺,必显大国风范。
时间匆匆流逝,这一年白驹过隙,朝霞夕阳,循环往复,仿佛转眼便就到了暮秋。